奉皇遗事续编(35)

2025-12-25

  萧玠握住他的手,笑道:“秋翁,这样你哭过来我哭过去,何时是个头呢?陛下娶妻,是好事。以后,他能好好过日子了。你高兴些,大喜的日子呢。”

  萧玠没在甘露殿久留,一会便出了门,反而在出院门前止步,掉头看了好一会。

  夜间风寒,萧玠打了个冷颤。郑绥去握他的手,只觉得凉。

  萧玠抓紧大氅门襟,对郑绥笑了笑,道:“绥郎,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心里,真的希望他们能白头偕老的。”

  ***

  次日,正月初五,天子立后,设仪仗如元日,列百官如冠礼。群臣百姓簇拥下,新后手捧宝匣登舆。

  传言匣中所藏为一块玉石,为杨皇后闺中所得,剖而观之,其中有文曰“母天后地”,正为杨后母仪之兆。

  天子立后,普天同庆,一夜歌舞未息。

  萧玠屏退众人,独坐榻上,听到门响,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中宫大喜,郑绥也着大服,红衣黑裳地掩门而入,更像一个年轻新郎。他从榻边坐下,摸了摸萧玠被中手脚,把自己手炉塞到他脚心,道:“来看看你。”

  萧玠看他的脸,一瞬不瞬地,突然说:“我有点累了,你能不能陪我睡一会?像小时候那样。”

  郑绥也看他,缓缓笑了:“好。”

  他替萧玠打散头发,脱去外衣,扶他躺在枕上,又将被褥掖好。自己又去偏殿搬来一张卯榫结构的矮榻,能够折叠,是早年做伴读时守萧玠睡觉常用的。

  郑绥挪开脚踏,将榻拼到萧玠床边,自己也躺下,两个人便同床共枕般面对面起来。

  郑绥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沓信封,交给萧玠,“殿下的信臣读完了,回信全部写好了。”

  他看萧玠捧在怀里,便问:“要拆吗?”

  萧玠摇头,全塞到枕下,要这么枕着睡觉,说:“不要一下子看完。”

  他身上冷,不自觉像郑绥靠近。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呼吸近在咫尺。郑绥看着他颤动的睫毛,许久,道:“臣犯了欺君之罪。臣没有去崤北,所以臣没有收到殿下的信。”

  萧玠有些奇怪,想了想也明白过来,“是国事?”

  郑绥点头,“是机要。”

  萧玠道:“该当如此。你做得好。”

  郑绥从怀中取出另一物,“臣还有一件东西,请殿下现在过目。”

  是一幅卷轴。

  萧玠笑着结果,缓缓打开。瞬间,泪水盈睫。

  画中人丰神俊朗,眉眼含笑,那么熟悉,又如梦般触不可及。

  是秦灼的肖像。

  萧玠看向他,“你……”

  “臣暂且不能说是什么事,但臣可以告诉殿下,这一趟不是北上,是南下。”郑绥看着他,“殿下知道,秦公在南边曾有几处汤沐邑,都立有光明祠。其中有一处,是一座九层宝塔,很漂亮。奉皇元年,殿下受册之后,陛下在塔顶供了一座光明神像。听家父说,依照的是秦公容貌。臣便照此画下来,殿下看看像不像?”

  萧玠浑身颤抖了,忍泪看他,“那像还在?”

  郑绥点头,“还在。陛下请专人看护,保养得很好。”

  萧玠了然道:“你知道。”

  郑绥轻轻说:“我知道。”

  萧玠把那幅画抱在胸前,像一个受伤的动物一样缩起身体,几乎躲到郑绥怀里。

  他明白了郑绥的言外之意。

  既然是机要之事,郑绥能告诉他真正的目的地,是受到萧恒的默许。

  这幅画,是萧恒想要交给他,告诉他:

  ——我永远不会忘记。

  ***

  翌日,萧玠着礼服,乘舆至立政殿拜见皇后。

  杨观音不叫他下拜,下座扶他坐下,道:“殿下少自聪慧,知道我入宫所为何事。”

  萧玠瞧着她搀扶自己的一双柔荑,涩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拜见皇后殿下。”

  他并不晓得杨观音的隐秘情事,更无从得知二人之间的君子之盟。就像他求萧恒立后,也不只是为了萧恒以后不再受人掣肘。

  作为秦灼的儿子,他不希望萧恒另娶他人。但他也是萧恒的儿子,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孤苦无依。

  萧玠压抑住咳嗽的冲动,起身,缓慢跪倒,握紧杨观音欲扶自己的双手,道:“殿下,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不要因为我和他有隔阂。我快死了,你的儿子会是大梁长命百岁的太子,你们要好好的。他身体不好,以后我不在,请您多多照顾他。”

  他叩首道:“拜托了。”

  杨观音第一次领会,这个用性命逼迫自己父亲续娶的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只是有些故事,不能为道,不足为道,也无人为道罢了。

  正月初五夜,皇后入立政殿,设香案,启宝匣,取出牌位一座,并观音像一幅,供奉有如阁中。

  天子与皇后入帐,似乎合卺,然杯中无酒。一应吏员撤离后,皇后自行更衣休息。天子往东宫,未入户,立至天明。

 

 

第21章 

  萧玠走出立政殿,远远地,便见郑绥立在门口等他。

  见皇后送萧玠出来,郑绥也快步迎上。

  杨观音摸了摸萧玠额头,皱眉道:“阿绥,你送殿下回去。殿下没有乘辇吗?望着这一阵北风起了,你们乘我的轿子回去,别叫殿下吹风。”

  皇后肩舆一会便抬过来,萧玠想推拒,腿上实在没力气,便告谢依从。杨观音见郑绥扶他登舆,提醒道:“阿绥,你也上去,殿下这般脸色,你叫他自己在上头坐着吗?来人,快去太医署知会,让他们去东宫候着。”

  郑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立刻敛衣登舆,挨在萧玠身边坐下。他摸了摸萧玠的手,低声道:“殿下,臣僭越了。”

  萧玠没出声,往他身边靠了靠。郑绥身形一滞,终究抬臂揽过他,叫他靠得舒服些。

  轿辇摇晃间,萧玠笑了笑:“你是皇后的外甥,以后,咱们就是自家亲戚了。自家亲戚,要常走动的。别、别忘了我嘱咐你的事。”

  郑绥道:“你别说这话。”

  萧玠睁了睁眼,喃喃道:“绥郎,天上怎么……出星星了。”

  郑绥低头,竟见他额头已经密密地结了汗珠,心道不好,忙叫道:“快,再快!”

  待赶到东宫,郑绥要扶他下舆,发现萧玠已然昏迷,冷汗竟已溻到外衣。太医施针时,萧恒匆匆从朝贺赶过来。他一手拦住要跪倒谢罪的郑绥,正见太医往萧玠眉心一刺。

  萧玠殊无反应。

  太医收针,见萧恒立在身后,面有难色。

  萧恒问:“太子怎么样?”

  太医俱伏在地上,无人敢出一声。最终,还是太医署令拜在地上,颤抖道:“陛下,东西……也该备下了。”

  许久,众人才听见天子道:“你们再想想法子。”

  太医署令低声道:“臣等力微德薄。”

  郑绥胸口咚地一响,一口气险些出不来,缓了片刻,才发觉萧恒攥得自己手掌生疼。

  他听见萧恒扭曲的嗓音:“这两天还有没有人,有没有郎中再进宫?”

  郑绥忙叫人去问,被萧恒紧紧拉住,有些语无伦次:“郑郎,你去传旨,继续向四海求医。谁能救活太子,我给他磕头,他要什么我都答应。还有,叫你舅父进来草诏,我要罪己。”

  天子罪己是何等大过,而萧恒七年前已然下过一次罪己诏。

  郑绥大惊失色,“陛下!”

  萧恒似乎恢复镇定,拍拍他手臂,“快去快回,阿玠醒来要见你。”

  郑绥不敢耽搁,先去传旨,又跑去典礼现场,在晾着的百官里捞出杨峥带来。甫进东宫,便见萧恒坐在榻边,榻头还坐了个女人,拧了帕子给萧玠擦额头,低声对萧恒道:“他们说得也不差,备下东西,也算冲喜。大王小时候也重病过一次,文公便叫人备了东西,将他常穿的衣裳、常用的玩具放进去,也就一个月,便慢慢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