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56)

2025-12-25

  直到马蹄停住,萧玠才回过神。

  虞闻道察觉他身体有些僵,低声问:“害怕?”

  萧玠摇摇头,道:“还没习惯。”

  “慢慢来就好。”虞闻道说,“殿下别妄自菲薄,殿下很厉害的。”

  不得不说,虞闻道的确是很好的陪练,或者说师傅。萧玠怕耽误他的功夫,虞闻道却说自己不来陪他,也是在家斗鸡走狗或去听曲作乐,少不得他老子一顿抽,陪着他还算正事,甚至是很有上进心的正事。

  攀龙附凤嘛。虞闻道懒洋洋说。

  等萧玠能自己骑马,便要同虞闻道赛一次。虞闻道应他,也不让他,颇为轻松地跑在前头,且把距离精准地控制在只超他半个马身的范围里,一会叮嘱他不要把马腹夹得太近,一会说不要跑太快不然下马要喘,等转弯的时候还腾手替他拉缰绳。

  萧玠从小到大还没被这么絮叨过,不恼也不急,反而觉得新奇。等两人一块停住,虞闻道的手才彻底离了他的络头:“人都夸臣算是年轻里骑马好的,殿下才学了几天就要撵上臣了,很不得了。”

  萧玠故意道:“你这就叫我撵上了,还算骑得好?”

  虞闻道笑道:“臣当年夏苗赛马可是赢了小郑拔头筹的。奉皇十三年,臣那年刚回京,殿下还观了礼,还亲手簪给臣一朵脸盘大的白玉牡丹花。”

  他讲起这桩事,萧玠便记起来。那天毒热的太阳、草场的彩绶,连郑绥穿的是哪件竹青薄罗袍子他都记得。他还记得郑绥回席接过酒杯时擦过他指背的手指肚,有些糙,还有些潮。郑绥低头饮酒时萧玠簪给他的那朵姚黄也垂下脸,面靥如金,清香阵阵。那气味至今仍残留在萧玠鼻腔,不想起则已,一想起这情景他就能闻到。

  郑绥难得拿个老二,至于第一,萧玠问过几句,到底没留下很深的印象。

  萧玠便对虞闻道笑道:“面如冠玉者,簪它不是相得益彰么。”

  虞闻道看了他一会,将马鞭掉了手,缓缓笑了。

  萧玠注意到,虞闻道今日背了一副弓箭来,心中一动,便叫他:“世子。”

  虞闻道又把马鞭倒到另一只手里,道:“小半个月了,殿下跟臣还这么生分。”

  萧玠便叫:“虞郎。”

  虞闻道仍啧声。

  萧玠问:“那道郎?”

  虞闻道面色十分精彩,“怎么听着不对劲呢。”

  萧玠有些无奈,笑道:“那你要怎样叫。”

  虞闻道看他,“臣在家中行三。”

  一个“三郎”刚要脱口,萧玠不知想起什么,迅速把话咬回牙关,想了想,唤他:“三哥。”

  他瞧虞闻道神色,问:“叫三哥,好不好?”

  虞闻道不置可否,道:“殿下有什么嘱咐?”

  萧玠看着他,“想学弓。”

  虞闻道一愣,说:“殿下,咱这马才刚跑起来,还是徐徐图之比较好。”

  萧玠说:“你都把弓带来了。”

  虞闻道笑:“那臣也不是给殿下用的呀。臣母的寿辰快到了,从殿下这儿忙活完,臣得去西山打条皮子去。”

  萧玠忙道:“这儿是现成的地方,你教我射箭,我给他们看林子的讲一声,让你在这边打。”

  虞闻道敲敲他的鞍鞯,“殿下,开上林苑得陛下首肯。就算您是太子,也是僭越的大罪。”

  他一抬萧恒,萧玠便默了。万一再叫百官弹劾,的确还是萧恒作难。

  虞闻道见他不讲话,歪头看他一会,突然把弓箭摘下来,跳下马背,说:“射是六礼之一,殿下若要学,那可得正经拜师傅了。不过臣先说好,臣的射术可比不上小郑,万一给殿下教到沟里去——买定离手,概不负责。”

  萧玠也忙下马,道:“不叫你负责。”

  虞闻道这么看他片刻,边抽箭扣弦,边慢悠悠道:“学射和学马一样,热豆腐也,心急吃不得也。殿下要学射,得先学会看。”

  “看?”

  “所谓百步穿杨,真的是箭比风中的杨柳要快吗?”虞闻道瞧着不远处的垂柳,“是眼睛观察到柳叶摇动的轨迹,提前做好了预判。”

  他话音一落,嗖一声飞箭脱弦而出。萧玠隐约听到极清脆的一响。虞闻道便走过去,将羽箭插回鞚靫,冲萧玠递过一物。

  是一枚柳枝。

  萧玠接在手里,思索一会:“你为什么不从军?”

  虞闻道很坦然,“不喜欢。”

  “也不科举?”

  “不喜欢。”虞闻道耸耸肩,“就像殿下生来要继承大统,小郑生来要带兵打仗,臣么,生来就是个纨绔膏粱。投得一手好胎,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他没有给萧玠继续追问的机会,边说着边站到他身后,像教萧玠骑马一样,双臂环过他。他比萧玠要高一个头,这时候微微垂首,声音也就跟着呼吸跑到萧玠耳边。热热的,像有碎头发搔着耳廓,有些痒。

  虞闻道握住他的手,教他把箭认在弦上,低声说:“不射柳条了,射个大的。看那个树瘤,咱射它。盯着它,感受它,什么都不要想——殿下没扳指,那先用臣这个吧。”

 

 

第35章 

  直到夜间浣手,萧玠才发觉忘记将扳指还给虞闻道。他将白玉扳指脱下,拿帕子包起来,打算第二日去猎场时还给虞闻道。

  结果翌日相见,虞闻道先带给他一件东西。

  “这张弓是紫杉的木料,韧劲足,不易断。”虞闻道松开弦,空中清脆一响,“弦用的生牛筋,掺了蚕丝搓成的。这弓轻,弓力也不是很强,但很适宜上手。”

  这张弓通体紫红,色如虹光,又曲线柔和,若少女手臂。萧玠爱不释手,也没有推脱,冲他笑道:“多谢世子。”

  虞闻道靠着马瞧他,“叫臣什么?”

  “三哥。”萧玠笑着向他拱手,“谢过三哥,我很喜欢。”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帕子,“昨日走得匆忙,忘了将此物奉还,如今完璧归赵。”

  虞闻道没有接,“殿下先用吧,要学弓少不了这家什。”

  萧玠道:“这太贵重。”

  虞闻道笑起来,“一块玉而已,谈何贵重?我自幼爱淘这些边边角角,扳指有一匣子。”

  他瞧着萧玠,又说:“自然,殿下若嫌弃,还给我就是。”

  他话讲到这里,萧玠不好多说,又见他新戴了一只白玉扳指,就没打算把东西要回去,只得作罢。

  昨日临走,虞闻道便叫人做了皮靶子,今日已经在场上摆好。萧玠有些心急,不要虞闻道指导,自己就要上手。虞闻道也不拦,等他十箭落空后走到他身后,握他的手将弓持到面前,低声道:“昨日,臣同殿下怎样说的?”

  他贴得太近,萧玠有些不习惯,答道:“看,和感受。”

  他耳边轻轻吹过一阵气流,是笑声。虞闻道在他耳边说:“是,依臣所见,射箭其实同于心学。技巧还是其次,首先殿下要相信。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这支箭射出去,一定能正中靶心。”

  他手指一松,两枚白玉扳指一触即分。这点细微响动挨得太近,一时间灌满萧玠耳朵,等他回过神,那支箭尾羽颤颤,正中靶心。

  虞闻道松开他,抱臂立到一旁。萧玠轻轻呼吸几下,挽弓,扣弦,放箭——

  他皱了皱眉,掉头看虞闻道。

  虞闻道瞧向那支定在靶子木座下的羽箭,问:“殿下相信能射中吗?”

  “非常信。”萧玠点头,“我甚至能看到它射中的样子。”

  虞闻道耸肩道:“那看来,技巧虽是其次,但一点技巧没有,也确实不行。”

  萧玠这才意识到叫人耍了。

  萧玠静静看着虞闻道,一言不发。虞闻道见他半天没反应,以为真生了气,忙要告罪:“是臣僭越,请殿下恕罪。”

  他正要跪,却被萧玠拉住。萧玠问:“三哥感受到我的怒气,相信我要发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