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想起萧恒坦诚的神情和血淋淋的剖白,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萧恒无数次想要张口解释。然后呢?然后他一准备讲到秦灼,就被自己反应强烈地顶回去。冰冷的,刻毒的,甚至是撕心裂肺的。有时候萧恒幸运地能说上两句,说他不会续娶,说我和你阿耶是真感情,说我们一直很爱你。说到这里,他就会收到自己的回复:陛下自当六宫粉黛,兔死狗烹的真感情,哦,这样。
萧恒但凡说得情真意切,在他耳中便是狡辩,是负心薄幸者的借口和托词——既如此,你又为什么背弃他,为什么赶他走?
这让萧恒哑口无言。
如果他剖陈政治原因,不可避免要触及南秦政权曾试图害死萧玠的根本,那是萧玠的姑姑、长辈和亲人,这对他儿子来说是一种致命的二次创伤。更何况,他的确背弃了秦灼。哪怕这背弃是不得已的保全。
他不信萧恒的解释,等萧恒不再解释,他又怨恨萧恒拒绝解释。
他现在才意识到,让父亲拒绝解释的,是自己强烈的受伤反应。自己会争吵、痛哭、咳嗽,然后歇斯底里地发病。萧恒最后那次尝试进行的交谈,以自己喘鸣发作告终。自此之后,萧恒停止了解释的举动。
他后来的沉默,是为了保护。
……竟一叶障目至此吗?
十六岁的萧玠站在镜前,镜中人像因光影模糊,浮现一张酷似秦灼的面孔。
萧玠盯着自己的脸,说:“我说了那番话,以为阿爹会恨我。”
阿双说:“没有父母会生孩子的气。”
萧玠问:“就算有一天,我不要他了,回去找阿耶吗?”
阿双说:“他会高兴。”
萧玠迅速眨了几下眼睛,把最后一粒纽扣系好,冲阿双笑道:“那我得先把骑马学会了。”
***
萧玠牵了红豆,赶去上林猎场。
时值春深,天气暖和,太阳下草波徐徐翻卷,如同金海。不远处,一人由秋童陪同等候,见他来,也牵马上前。
见了面,萧玠反倒有些讶然,那人瞧他表情,笑道:“倒把殿下吓了一跳。”
萧玠笑道:“嘉国公世子何等尊贵,哪能做这等役使。”
秋童守在一旁,道:“世子听闻殿下要练马,有意挑这个担子,特意进宫求的陛下。世子骑□□绝,就算放到行伍里也不输人,有他陪伴,陛下也能放心。”
红豆轻轻打了个响鼻,萧玠抬手抚摸他的鬃毛,冲虞闻道笑了笑。
虞氏一族与前朝盘根错节,更是世家之首,只是多年远镇关外,未曾牵涉京中争斗,但对当朝也绝非恭敬。如今还京立府,态度也尚未明朗。
但世族闹事那天,虞闻道送来报信的字条。萧玠在东宫宴席上见了他的字迹,的确出自其手。
这件事他告诉了父亲,父亲却没有更多的表示。
他对虞氏的态度究竟如何?身为世家之首的虞氏,和其他各族到底是什么关系?
“殿下对臣这个人选,有什么疑惑吗?”
萧玠抬头,正撞见虞闻道的目光。
像两团宫灯的火焰。常年护在暖室里,不怕熄灭,只懒懒地烧。
萧玠笑道:“只是有些意外,到底和世子相交未深。”
虞闻道也笑道:“臣久居关外,虽知殿下千金之躯,却一直没能面见。这不,终于回京得了便宜,便赶紧来攀附殿下了。”
他说话倒有趣。
萧玠就算对他还有疑惑,也信得过萧恒,便不多思虑,问:“世子要怎样教习?”
虞闻道说:“头一日,殿下先熟悉熟悉马匹和架势。请殿下上马,臣牵着殿下遛一圈。”
萧玠瞧了瞧鞍鞯,有些赧意,道:“世子别笑话我,我只怕连镫都认不好。”
秋童忙道:“殿下稍等,奴婢找个脚凳。”
虞闻道笑道:“大内官太仔细了。殿下以后临上马,总不能满场找凳子吧。”
他站到马前,一手抚摸马颈安抚,一手将缰绳交给萧玠。
萧玠上前听他指挥,他又把马镫牵过来,道:“殿下左手握缰,对,认左脚。是这样,然后右脚顿地借力,往上跳。”
萧玠苦笑。
你真是高看我了。
他对这把小身子骨颇有自知之明,但要学马的是他,叫他萧恒找人的也是他。如今连个马都不敢上,打的是他爹的脸。
他呼吸几下,硬着头皮顿了顿脚,要向上翻身时,感觉一股力将他往上一运。他还没回过神,自己已经坐在马背上。
见他坐稳,虞闻道才从他腰间撤回双手,抬了抬眉头,冲他比了个拇指。
萧玠更不大好意思,想找点话讲,虞闻道已经替他理好缰绳,将他的脚在马镫上放好,道:“殿下这算厉害的了。臣头一次上马的时候,叫臣父拿着马鞭绕着场子撵了三圈,哭着喊着要回家找娘。臣这匹马估计也没见过这么怂的,臣一回来,就冲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打喷嚏。这不,我们哥俩现在也处得挺好。”
萧玠笑起来,问:“世子是多大开始学骑术的?”
虞闻道道:“六岁。”
萧玠一时语塞,这是把自己比小孩呢。
虞闻道大笑起来,让他握紧缰绳,自己牵住马络头,带着萧玠慢慢往前走。
对常年不骑马的人来说,仅坐在马背上,世界便有所不同。太阳掺风,笼面如纱。草叶上金光跃动,虞闻道的墨绿衣袍似乎金线绣成,也折射一层淡淡金辉。萧玠心中却记着事,问:“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世子。”
虞闻道见他如此郑重,奇了:“殿下请讲。”
字条的事在萧玠嘴边滚了一圈,到底咽下去,只问:“春明池宴那天,你如何得知崔娘子是游骑将军的未婚妻?”
他看着虞闻道:“哪怕京城遍知崔氏郑氏联姻的消息,但究竟是哪位娘子,娘子闺名为何,只怕没有透露过。”
虞闻道看了他一会,笑道:“回禀殿下,这也简单。崔氏在京的几位娘子臣都见过,显然不是其中一个,大抵就是从京外来的。这时节进京且能受邀东宫的崔娘子,只怕就是这位不日随小郑将军祭祖过聘的未婚妻了。听闻这位崔娘子是怀化将军崔清的堂侄女,本家正在清河,她来到京中就是为了婚事,婚前定要借居他处。说来也怪,她有几位叔父在朝供职,崔娘子却未曾登门,一个人去怀化将军故居暂住。这在京中也是桩奇事,不过还有件更奇的。”
萧玠问:“什么?”
虞闻道笑:“更奇的是,殿下和小郑亲如手足,臣一个外人都听说的事,殿下竟不晓得。”
萧玠心里不好受,只道:“我问你,你却扯我,我不和你说了。”
见他有挽缰的架势,虞闻道忙夺住他的缰绳,“好殿下,臣入宫一趟不是为说嘴的,咱们有正事。你别乱动绳子,还不会骑就要学人家夺马而去的架势吗?”
拿郑绥的事发作,萧玠也自觉无理,重新把心思放在骑术上,道:“世子勿怪,是我鲁莽。咱们现在能跑马吗?”
虞闻道见他变得如此之快,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夏天之前,能跑马吗?”
“也不至于那么晚。”虞闻道说,“臣带殿下走两天。等殿下熟悉熟悉,咱们就骑。”
萧玠为什么突然对骑术这么热切,虞闻道没有过问,只一心一意教他骑马。回去萧恒问起,萧玠道,嘉国公世子看着郎当,却是个沉稳的。萧恒没有多言,似乎也默认。
过了两天,虞闻道便按照约定教他骑马。萧玠从马背坐稳,便听一阵轻轻风响,虞闻道已在他身后翻上马背,双手绕到他面前握住缰绳,道:“那臣先带殿下跑一圈。”
萧玠应声,便觉身侧两臂一振,虞闻道喝马声从身后传来时红马四蹄跃起。萧玠没预料,一下子往后撞在他怀里,这一撞像撞进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的萧玠还是童年小小的萧玠。有人也这么载他,用手臂和胸膛环住他,脸上浮动出萧玠有些陌生的本属于少年人的神气。他和萧恒拉起手,就能立住萧玠的整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