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58)

2025-12-25

  这样一个人,哪怕你知道他的接近不可能全无目的,但在他没有明确表露异心之前,你无法拒绝。

  虞闻道吃了一碗绿豆饮,见萧玠手边放一枚宫扇,便拾起来打,他往萧玠那边靠,如此一来两厢都得了凉快。萧玠一般不会叫旁人代劳这些,这一会也没有制止。

  不多时,外头又响起鼓声,编钟也敲起来。我瞧见皇帝从高台上站起,便知道到了他开箭的时候。

  皇帝只有在这种大场合才会穿礼服,他从大内官手中接过彫弓,不带扳指,赤手将弦引至满彀。我有些惊讶,以皇帝如今衰病的身体,居然还有如此的惊人之力,很难想象他全盛的青壮之年是怎样的神武天成。

  皇帝拇指一松,我们听到一股极其尖锐的利箭破空之声,飞箭裂风的声音如同裂帛,在空中撕开一条又高又远的无形轨道。就是这一瞬,原本在我身前肃然起立的萧玠突然浑身一弹,在他不管不顾地奔上场前,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叫声:“有刺客,保卫陛下,保卫陛下!!”

  他先于我们任何一个人听到第二支箭射出的声音,在皇帝的箭脱离弓弦之时,在他对面的不远处,一支飞箭几乎以相同的高度相同的轨迹向他射来。你的箭镞擦过我的箭羽,我的箭杆跃过你的箭身,在空中火花迸溅,如同仇敌见面,冤家路窄。

  一声短促的鸣叫响起,皇帝之箭射落天边大雁的同时,第二支箭越过仪仗和云层,以万军之中取君人头的气势,啪地射碎皇帝面前的酒盏。

  龙武卫拔剑而出,场上乱作一团时,萧玠已快步冲上高台,抢先挡在皇帝面前。皇帝没有展现出分毫慌乱,我看到他按了按萧玠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他放下弓,望向那支飞箭射来的方向。

  我相信萧玠惊讶于他的父亲全无震怒,直到他跟随皇帝的目光一起看去——

  他会看到一匹高头骏马,肌肉健美,皮毛乌黑油亮。引人注目的是,这匹黑马没有上络头、鞍鞯,甚至没有缰绳和马镫。马背之上,跨坐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

  没人会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任何攻击性。

  如果他没有骑这样一匹马,并冲皇帝放下弓箭的话。

 

 

第36章 

  面对这样堪称行刺的变故,皇帝下达的命令却是“不得无礼”。

  突然之间,人群大哗,马蹄声传来——不是马匹,是骑阵,是数十骏马数百马蹄传来的整齐踏步之声。

  这一刻,萧玠的听觉被兀然放大:龙武还刀回鞘的摩擦声、铠甲碰撞声、列队两侧的哗啦让道声,朝臣喁喁声,父亲逐渐急促的呼吸声,马队骑阵踏步之声,每一步都像踏在萧玠身上。

  此刻,天边,光亮骤暗,突然阴沉,一片彤云刮过——

  是一群赤色旗帜。

  它们宛如一队朱红大鸟,羽翼拍打,颉之颃之。萧玠知道,只有一类南方候鸟会发出这样的振翅之声。它在暖春筑巢北国,生儿育女,又在深秋泣血而去。萧玠瞪大眼睛,终于在接近云端处,看清那鸟翅的伤疤,旗帜的图腾。

  一瞬间,他热泪滚滚,冷汗淋淋。他感觉萧恒握紧他潮湿的掌心,他不知道萧恒此举是意图安抚还是寻求支撑。在他父子二人的带领下,在场臣工全部起立,眼看那个立马在前的男孩身后,涌出一支军容整肃的骑兵。

  每个人都身材高大,披戴铠甲,太阳下甲胄如同铜镜,绽放强光。每匹马都肌肉健美,皮毛黑亮,身上装饰香鞍宝镫,尾巴如同飚飞的闪电。先于这一切,所有人在他们额头之上,看到一条大红抹额。他们气势汹汹,黑云压城,在距男孩不足一丈的位置齐刷刷地住步。

  雀静之际,空中一声脆响。

  是敲打马腹时,靴子上的装饰碰撞马镫的声音。

  紧接着,一匹枣红骏马迈步上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马背之上。

  那是个穿红罗衣裙、戴青铜面具的女人。剑拔弩张之际,她没有行礼,在男孩身前停住,颇为倨傲地立马当先。一片死寂中,在场每一个人都听见她清晰有力的声音:

  “南秦政君秦温吉,见过梁皇帝。”

  ***

  奉皇十六年五月,温吉政君观礼夏苗,成为梁秦关系转折的重要节点。秦灼在以她的名字命名王城后,又给予她前所未有的权柄,让她成为南秦的摄政王和半个话事人。她的态度,就代表了秦公的旨意。

  如今,她的座位设在萧恒左手首位,足以彰显天子的看重。

  射在天子面前的羽箭被拔下,在案上留下一个一寸深的小坑。对此,萧恒没有任何责问之意。他吩咐人收到一旁,并看向这支凶器的主人,那个冷静的男孩。

  那孩子从秦温吉身边落座,双手撑膝,腰背挺直。自出场至今,他始终未发一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却极其冰冷。

  同样地,他也在看萧恒。

  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眼底的冷箭飞射,箭镞燃烧着熊熊的仇恨之火。如果说目光能够化作实形,那仅此一眼,萧恒就会立时毙命。

  世上绝不会有这样的痛恨,毫不相干,却食肉寝皮。

  那只有一个答案。

  这个男孩,和自己渊源颇深。

  萧恒在观察凶手,夏秋声却看向那支羽箭,起身对秦温吉拱手,道:“政君驾至,臣等不胜欣喜。只是臣孤陋寡闻,不知政君这向天一箭依循的什么礼数,故向政君请教。”

  秦温吉吃了口酒,说:“我儿子华阳头一次面见梁皇帝,喜不自胜,想给天子献个礼物。”

  夏秋声问:“难道箭指天子,就是侯爷的礼物?”

  “雁。”秦华阳惜字如金。

  他缓缓吃一口酒,放下杯子时,盯着萧恒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惜,没中。”

  秦温吉嗤道:“有什么好说嘴的。下次中了,再献不迟。”

  夏秋声脸色不太好,但他晓得内情,更顾及萧玠,没有追问。他们说话间,萧恒仍在打量秦华阳,道:“我记得阿玠比华阳要大四岁。”

  秦温吉皮笑肉不笑,“梁皇帝好记性,今年十二岁。”

  萧恒道:“十二岁的男孩子,也到了长个头的年纪。”

  秦温吉瞧瞧秦华阳,“他不像太子听话,叫他喝牛乳十次有八次不喝,蹿得不猛。强在身体好,没灾没病。”

  话一落,萧玠睫毛颤了颤,垂下了脸。

  “阿玠。”萧恒摸了摸他的手背,将秋童捧来的酒壶放到他面前,“政君也是你的长辈,远到而来,你去敬杯酒吧。”

  萧玠垂首应是,提起酒壶向秦温吉走去。

  太子给诸侯献酒,这是前所未有之事。而秦温吉受他这杯酒,居然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萧玠从她面前站定,过了一会,那只素手才将酒杯放在他面前。他不敢看她,酒液倾出时整只手都在哆嗦。泼出的酒滴是无数打碎的小镜子,映照着秦温吉秦华阳和本该姓秦的萧玠的脸。

  终于,他躬身将那杯酒捧到秦温吉面前,说:“我能起死回生,幸赖郑翁妙手回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先以此酒,谢过南秦仗义援手。”

  秦温吉看着萧玠,接过酒杯,迅速吃掉酒水。

  秦温吉放下酒杯。

  萧玠后退一步,向她捧衣跪倒。

  群臣一阵哗然,而天子看着这一幕,没有丝毫阻拦之意。

  这一刻,萧玠终于敢直视她的眼睛,那双和秦灼如出一辙的眼睛。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整整九年,他终于能有一个机会,可以正大光明地提起那段隐秘,那个人。

  “郑先生北上是受秦公所托,我这条命是秦公给的。本该当面跪谢,只惜山遥路远。请政君相代,受我一拜。愿秦公寿如南山,茂如松柏,年年岁岁,无病……无忧。”

  他额头砰一声撞在地上。

  所有人都察觉到太子的失态,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口询问。不多时,秦温吉从席间站起,俯身要扶他起来。

  她的手触到萧玠臂弯的一瞬间,萧玠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没有顺势起身,而是紧紧握住秦温吉的手。仅是这样的肌肤相触,就胜过万语千言。秦温吉听到他压抑的哽咽,感受到他的眼泪掉落在自己手背,滚烫的,像蜡炬的眼泪,又迅速冷去,像滴死掉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