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温吉没有讲话,只是握住他的手,紧紧握住,这样扶他起来,亲手将他携到萧恒身边。
看萧玠坐下后,她问萧恒:“太子在吃哪些药?”
萧恒答道:“从前的药停了,现在叫他吃长青散。”
听见这个名字,秦温吉眉头一跳,她脸上闪逝一缕不可置信的神色,下一刻已变幻成了然于胸的神色。她没有多说,从袖中取出一封药方交给萧恒,道:“也叫他吃上这个药。长青散再厉害,到底会亏空底子。”
萧恒便接过,道谢。
秦温吉说:“还有几件东西,也请太子收下。”
她从一旁托盘里取过一本经书,两匹经幡,递到萧恒面前。
“得知太子病情后,家兄割血祝神逾三月,期间用血抄了一本《明王》,并灵妃本生经幡两幅。我今天带来,望梁皇帝收下。”
她说是为太子,眼睛却盯着萧恒。
片刻后,萧恒双手捧过,除了秦温吉,无人得知他的手是否颤抖。他默然片刻,哑声道:“孩子已经转好了,叫他宽心,好好保重。”
再次见到萧恒,秦温吉心中居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感情。这个和她哥哥纠缠不清的男人,祸害他、捆缚他,又为了保全他而抛弃他。直到他抛弃秦灼的那一刻,她才真的有点相信,他的爱。
她和萧恒这辈子只有一次正式交谈,都是为了保护秦灼。他们各自押上不同的筹码,最后,都要伤害秦灼。多么好笑,他们对秦灼的爱,到头来注定是伤害。不同的是,萧恒认识到伤害便忍痛相割,她哪怕认识到伤害,依旧有恃无恐。
这个距离,秦温吉清楚地看到萧恒的眼纹和白发,哪怕隔着礼服,她也察觉得到,他肌肉萎缩,后背佝偻。就像她知道,秦灼衣物遮掩的腹部上,刻有几个永难消褪的疤痕,那神明的诅咒、生命的魔窟,他为此多次打碎自尊,变成非父非母的隐秘、不男不女的怪物。而她,她现在握着比青春更昂贵的权力之杖,但她被权欲浸染的眼眶,早就剜掉了少女的秋水明眸。
秦灼老了,她老了,萧恒也老了。
那些甘苦和爱恨,会因为老去而淡忘,还是更加铭心刻骨?
在秦温吉回席后,萧恒才重新落座。直到萧恒坐定,萧玠才松开搀扶他的双手。他盯着萧恒吃剩的半盏酒水,轻轻叫:“阿爹。”
“长青散,是什么?”
第37章
萧恒静了一会,道:“就是你在吃的药。”
萧玠没想到有一天,萧恒居然都开始玩文字游戏。这说明这件事有超出他接受程度的严重性。
萧玠说:“我知道。阿爹,你也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萧恒端起那盏酒,徐徐吃了一口,吃罢,道:“长青散的一味药材,是齐地的红脸参,很难求,在齐国也只有帝后可用。”
萧玠喉咙发紧:“你答应了什么?”
纳贡还是称臣,裂地……还是割城?
萧恒握了握他的手,道:“我给他们的使节磕了头。”
对国家而言,没有太子想象中那么严重。但对萧玠来说,这件事极大地打击到他。他嘴唇颤抖,眼泪夺眶而出,要讲话,先行咳嗽起来。
萧恒神色骤变,忙叫人端水拿药丸,将萧玠搂在怀里,边替他抚摸脊背,边哄道:“阿玠,好孩子,没事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好了就行。”
众人视线投来,萧恒也没有推开萧玠,仍这样抱着他。过了一会,萧玠吃过温水,又拿帕子揾面,想冲萧恒笑,却再难笑出来。
在秦温吉出现后,他的一颗心都随那群赤旗插翅,飞往千山之外的明山金水。可他知道,他的心是一只风筝,那一头始终牵在萧恒手中。
直至皇帝宣布狩猎开始,萧玠依旧兴致缺缺。他虽学了骑术,但捕猎野兽太过凶险,加上小时候虎祸一节,萧恒不肯放他出去。他同萧恒坐了一会,面前是那本明王。
那字迹他太熟悉,鲜血的气味也太熟悉,他能活过来,原来吃了给他血肉的人的血肉。
这叫萧玠忍不住作呕。
眼前,秦灼割血和萧恒磕头的画面不断从眼前交错变幻。介子推端来汤碗,碗中散发出奇异肉香。白娘子叩上金山,额头磕出如同钟鸣的皈依声响。王友贞剜股取药,老母脸上再现生的光芒……可他们救的是君、是恩、是亲,而自己是臣、是孽,是他们的儿子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让父母为了自己再损体肤的道理?这样一来,他何止罪人,简直是千古第一不孝之人。
萧玠喘不过气,便辞了萧恒,自己去场地边走走。萧恒怕他晒,要给他打把伞,萧玠只道太医讲过,要多晒太阳。
这一会到了晌午,日头毒,萧玠便往林边踱去。一排排桂树高大,虽未簪花,却装饰翠玉冠,投下连片浓绿影子。萧玠正行走,突然听人高叫一声“殿下闪开”,同时,快风破空之声、金铁撞击之声一起迸溅。那股风扑起的他的袍袖尚未垂落,两枚羽箭已经从他面前旋然折断。
面前,虞闻道放下弓箭,面有惊惧。不远处,秦华阳坐在马背上,拿手中木弓指了指萧玠身后。
一只狐狸嗖然蹿远,跑得不见踪影。
秦华阳没讲话,看了眼萧玠,又瞥一眼虞闻道,重新拨马走掉了。
萧玠走向虞闻道马前,见他已经射了两头狍子,马后还拖着一头黄羊,便笑道:“恭喜,看样今年又要拔得头筹。”
虞闻道笑道:“不好说,那南秦的丹灵侯年纪虽小,却是个手毒的。就那一把木弓,一箭射穿了一只獐子双眼!除非再跟张佚云似的,能从场上给臣蹿一头花豹出来,不然咱只能挂弓认输了。”
秦华阳满周岁,秦灼便封他侯爵,封号丹灵,取他名字的太阳之意,足见对这个外甥的宠爱。
那他冲萧恒射出的一箭,想必是为舅父出气。
萧玠正想着,听虞闻道又道:“臣怕他存什么心思,才向殿下开弓阻拦。以下犯上,是臣的不是。”
他告罪,却吊着眼梢。萧玠抬手打他一下,笑道:“又来。人家小孩子,不过争胜些,你就想这么多。”
虞闻道说:“不怪臣多想。他能放出那么一箭……敲鼓前还问了一遍,陛下下不下场。”
萧玠心中一动,问:“他专门问陛下?”
虞闻道说:“殿下安心,这样大的场面,又是众目睽睽,他不敢做什么事。”
如今众目之下,他不敢轻举妄动,那众目之外呢?
萧玠一颗心猛地揪紧,投眼望去。林中场景如一把铺开的折扇,无数林木便如无数扇骨,将王孙狩猎的图画切割成一段一段。有的人在这一段探出跑飞帽子的额头,有的人在那一段露出半条马腿和一只靴子,只有那个男孩,没有一段能留下他的肖像,只留下他快如黑风的马背上,一道红色闪电般的身影。
鼓声三响,狩猎结束。不出所料,虞闻道未能蝉联,心满意足地摘了第二。他领了赏赐退场,重新翻上马背,慢悠悠往场边走。萧玠早在那边等着他,后面跟着阿子,手里托盘上摆着新摘的鲜花。
萧玠笑问:“想戴什么?”
虞闻道说:“臣这颗脑袋,听凭殿下处置。”
萧玠挑拣一会,摘下一朵嫣红芍药,道:“这个好不好,衬你的衣裳。”
虞闻道今日穿一身玉鈫蓝的骑装,很显英姿,再看他骑马的潇洒,难怪有娘子给他丢香包。
萧玠正腹诽,虞闻道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怎么,只衬臣的衣裳,就不显臣这张脸吗?”
萧玠逃他的手,叫道:“三哥,你这样我喊人了。”
虞闻道笑:“好大威风啊殿下,你就是喊陛下来——臣就只能戴着你的花,叫你接住这颗脑袋了。”
萧玠打他的手,不叫他胡说,道:“你老实些,我够不着了。”
虞闻道不再逗他,顺从地从马上俯身,叫他将那朵芍药簪在髻上,正要起身,便听萧玠在耳边道:“三哥,我要托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