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67)

2025-12-25

  月娥说,他会来救我们的。

  月娥说,他是神仙,是大将军,他也是陛下。

  月娥问她,黛娘,记得我们怎么叫陛下吗?

  “六哥。”

  黛娘抓住男人的手臂,带着点不确定、带着点惊喜、还带着点哽咽,“你是不是六哥,是不是做皇帝的六哥、在潮州做大将军的六哥?这是你的刀,这真的是你的刀?”

  男人点点头,从腰间拔下那个空刀鞘,将那把环首刀插进去。

  严丝合缝。

  黛娘看看那刀,再看看他,猛地一头扎进他怀里,哇地大哭起来。

 

 

第42章 

  这些女孩安顿下来后,天色已经透亮,萧恒便赶去上朝。他翻上马背,瞧萧玠也牵过马,便一低身,把他拦腰抱到自己马背上。

  萧玠吓了一跳,已经被萧恒两条手臂圈在身前。在父亲挽过缰绳时,萧玠小声叫他:“阿爹,我可以自己骑。”

  萧恒只看他一眼。

  萧玠右手的伤口已经止血,却叫他看得发怯,仍忍不住往袖里藏。萧恒将披风揭下来罩在他身上,道:“跑起来有风,盖着头。”

  萧玠有些无奈,瞧瞧后面跟着的禁卫,抗议道:“我都这么大了,阿爹拿襁褓包娃娃呢。”

  萧恒说:“盖好。”

  萧玠感觉身侧父亲的手臂绷紧,上下一振,白马低鸣一声,四蹄飞跃起来。他拉着披风门襟,靠着萧恒胸膛,问:“阿爹,你是怎么知道要找庵堂的呀,这些娘子有留下什么消息吗?还是王云楠手下有所招供,或者……”

  “萧玠。”萧恒打断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冒险。”

  “事急从权嘛。”萧玠嘀咕。

  他听到父亲重重的鼻息声,便老老实实裹紧披风,不敢犟嘴。过一会,马蹄颠簸声中,萧恒开口:“马车。”

  “马车?”

  “这些手下招供,王云楠每次都使马车拉人。马车是专用,上次跑完就在昨夜。车夫的安置他们不清楚,但马车在王云楠院里。我看了车轮,轮子缝隙的泥土里有大量的稻谷粒和秆茎。长安附近种麦子和小米多,能种大米的地方只有西边靠北的一块水田。这一阵稻子刚开始收割,还没有到市面,基本能断定这条路过水田。车底下的横木还在潮湿,但这几天没有下雨。车帘上有泥,看方向是车轮碾路时溅起来的。一般的水洼溅不到这么高,大概会经过水塘。泥里还有石灰,基本是泥墙用的。所以我说,靠西靠北,过水田和水塘,路上有人盖屋砌墙。”

  萧玠张了张嘴,“就那么点泥土,稻子粒还好说,石灰怎么看出来的?”

  萧恒笑道:“术业专攻,儿子,你爹当年就干这活。”

  萧玠尚未听闻他老子在影子里的鼎鼎大名,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萧恒提过砌墙的事迹,也问:“那庵堂呢,你怎么知道是一间庵堂?”

  “他们的供词讲到曾和一个把守的闲聊,羡慕他的赏钱。那个把守抱怨,说一守三天,天天叫梆子敲得没法合眼,这就罢了,连点油水都沾不着。敲梆子绝荤腥,显然是寺庙,要安置女人,大抵是庵堂。”萧恒说,“我进车厢看时,发现有抓痕和血迹,说明发生过挣扎和压制。我从车座底找到一片被剐蹭的布料,是一种若黑色的棉布。”

  “三如法色。”萧玠有些惊讶。

  依照佛宗戒律,僧衣不得采用五正色和五间色,只能用若青、若黑、若木兰三色,故谓“三如法色”。但若黑之色指淤泥色,极难与黑色区分。当时时间紧迫,父亲居然看了几眼就能分辨出来。

  萧恒点头,“不像这些女孩的穿着,那就只能在制服她们的人身上,”

  萧玠摸了摸白马鬃毛,又问:“那他的调虎离山,是什么意思?他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又不惜把这些女孩的事捅出来,到底图的是什么?”

  马蹄声里,响起萧恒的声音:

  “他不是王云楠。”

  萧玠瞪大眼睛。

  “他搞这么一出,很可能是要把真的王云楠送走。”萧恒继续说,“台狱那边已经盘查过了,狱卒并没有问题。我估计是这个假王云楠闹出阵仗,等你着人去台狱探查、乱成一团时,他再伺机逃走。”

  他对萧玠道:“台狱有一套管理体系,若非全部买通,或者重兵强攻,很难有越狱的可能。”

  萧玠不追查这一趟,真的王云楠甚至跑不出来。

  “可我见过王云楠,天底下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脸是最假的东西。”萧恒说,“我也可以做一张和我一样的面具,戴在你脸上。”

  “那他是……?”

  “一支余孽,一支死灰复燃的余孽。”萧玠听到父亲鼻中深吸一股气,又缓缓喷出来,“我以为在你出生之前,就彻底清除了。”

  萧玠愣了半天,张了张嘴,“我、我没想到……”

  萧恒右手缓缓振动缰绳,左手搂住他肩膀,“我没教过你这些,不是你的错。”

  萧玠沉默一会,问:“那你既然发现他是假的,为什么还同他斡旋这么久?”

  这段时间,真的王云楠已然插翅而逃了。

  “他有句话说得对。”萧恒说,“我的确赌不起。”

  王云楠手中已经没有别的筹码,除了这些女孩的命。

  但王云楠清楚,这是一场必胜的博弈,因为对萧恒来说,他别无选择。

  一段时间里,萧玠一直没有说话。萧恒不用低头,都知道他咬紧嘴唇、脸色苍白的样子。

  萧恒叹口气:“萧玠,帮我个忙。”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好吗?”

  他眼珠一动不动,郑重得令人心悸。

  萧玠点点头,想到什么,又问:“阿爹,我还有个问题。王云楠是用什么路子找来的这些女孩子?”

  他记得这个人附在父亲耳边,说出让他神色大变的三个字。

  接着,他看着父亲微启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萧玠再叫一声:“阿爹?”

  萧恒避而不答,一手搂住他,一手振动缰绳,说:“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先送你回宫,上完药再睡一会。你每日吃的药,还是你秋翁给你送来——前面有坡,抱牢我。”

  ***

  本该收束的王云楠案掀起轩然大波。此后,萧恒跟虞山铖和秦温吉都有过一次密谈,内容连萧玠都不得而知。但看萧恒并无追责的态度,虞山铖可能真的与王云楠案无关,至少,不是站在皇帝的对立方。

  这位嘉国公,可能和父亲达成了某种协议,或交易。

  但出乎萧玠意料的是,这段时间,萧恒竟然同阵线一致的杨峥发生了矛盾。

  萧恒并没有按照章程命刑部或大理寺审理王云楠案,而是委托已经官职中书令的杨峥暂领其职。

  这个“暂领”,就说明了相当的问题。

  虽说能者多劳,但杨峥身上的职务有些过多。今年的春闱因萧玠的病情推迟到芒种之后,杨峥作为主考官,要料理殿试的相应事务。且各地贪贿案的查处刻不容缓,等殿试落幕,杨峥就得即刻启程。

  主审人选不定,案件审理的进度竟也出奇缓慢。萧玠有意问过几次,但都被萧恒搪塞过去。

  从来对自己知无不言的父亲,在这案子上有所隐瞒。

  萧玠有时会在甘露殿用饭,顺道一起吃药。秋童按萧恒的吩咐,拿萧恒种的鲜菠菜切肉拌臊子,等他回来下馎饦。直到药尽饭冷,也没见萧恒人影。

  萧玠只以为他有朝政要忙,左右自己做完了今日课业,便拿了饭匣去两仪殿。甘露殿遍布秦灼的遗迹,对萧恒来说已经变成不容侵犯的私密领地,这些年他接见近臣,都是去两仪殿,那边是李寒的地方。

  萧恒脾气素来温和,但今日萧玠一踏上台阶,便听见大声争执之声。

  他走到门边,居然听到杨峥的声音:“……臣多次审问,千真万确,王云楠府中‘婢女’二十三人,全是借从前小秦淮的路子输送,不止王犯府上,只怕高门皆有沾染。经臣调查,其中主事者,不乏南秦之人。其头目已然招认,这条渠道留存至今,是奉了秦公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