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断然道:“不可能。”
杨峥叹道:“陛下。”
“这个假‘王云楠’临死前也这么同我讲过。他在试探我。”
杨峥有些愕然:“他有所招供?陛下何故不向臣提及?”
萧恒罕见地执拗,“因为不可能。”
他察觉自己的失态,缓和口气:“当年清扫妓馆时我同他讲过这件事,叫他把人带回南边去。他应过我,就不会骗我。”
杨峥却反常的尖锐,“陛下,你在害怕。”
“你怕此事成真,所以对臣隐瞒。你怕秦公真的牵涉进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又该不该维护他。”
“处置他,你心怀有愧;放过他,你难赎其罪。”
见萧恒不语,杨峥叹道:“陛下取缔妓馆,打压暗娼,近十年来成效卓然,但此案一出,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必将动摇。据臣了解,王犯府上女子俱为拐骗,最年长者不过十九岁。老那女孩黛娘,今年不过十岁,和永怀公主一样,也是奉皇五年生人。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啊。”
杨峥语气难掩失望,“感情用事、因私废公,陛下就是这样对待臣民,这样做一国之君吗?”
萧玠贴在门外,许久没有听见萧恒回答,他听到杨峥又想追问的气声,但陡然变成一道惊呼声。紧接着,萧玠听到膝盖碰撞地面的声音。
父亲说:“萧恒有卿,大梁有卿,何其之幸。”
萧玠按住胸口,有些难以呼吸。
因私废公,这四个字的分量对父亲来说是难以想象的。父亲这一生把一个“公”看得何其之重,除了碰到自己的事……他的事。
萧玠在这一刻,无比真实的意识到,他的父亲不是英雄。
他只是个普通人。
萧玠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出现的场合,但他还是推开门,在两人诧异的目光里跨进门槛。先将萧恒从地上扶起来后,萧玠又来搀相对跪着的杨峥。
“杨相公。”萧玠轻声道,“这件事的确是陛下护短,但同样,也有些蹊跷。”
“小秦淮若还在秦公掌握之中,其中人员必是他的眼线。那我年前重病一事,秦公不会被瞒了这么久才知道。而且这件事不只是家事,更是不折不扣的公事。
“杨相公,南秦已然独立,如果陛下公然追责秦公,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南秦与大梁交恶八年,今年政君北上,关系才得以和缓。在这样的关头,偏偏闹出这件事来,未必没有人推波助澜。而且背后之人敢用秦公拿捏陛下,说明他很清楚,秦公同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
萧玠的声音不疾不徐:“相公说得对,这件事不得不办。但更重要的是,找谁来办。”
条分缕析,且意有所指。
杨峥注目他良久,揖手道:“殿下明敏。”
得到他的认同,萧玠扭头去看萧恒,却对上父亲出鞘的眼神。
萧恒道:“你想都别想。”
萧玠有些着急:“但你有更好的人选吗?还有谁知道咱们家的内情,老师?可他们今日敢牵扯阿耶,明日未必不敢把我牵扯进来,真有那一天,老师能没有分毫忌惮?”
他撩袍跪下,仰头看着萧恒,“阿爹,你知道的,最合适的人选,近在眼前。”
萧恒看着他,“东宫不得干政。”
“你从前连皇位继承都敢废,还用这套规矩绑我吗?”萧玠调节呼吸,“阿爹,你不能把杨相公一直留在京里,地方有更要紧的事要他去做。那这件事还能交给谁?交到旁人手中,你能放心?”
萧恒要拉他起来,“这件案子我来审理。你不用操心。”
萧玠握住他的手和他相持,不肯起身,“你是天子,天子不能事必躬亲,你已经管了多少事?上朝的奏对、地方的折子,但凡上报的案件你都要过问,除了我生病这一年,每年你还要巡视地方,问政事要遍访百姓,看收成要自己下地,你再这么揽事情,早晚会把自己累死!”
他仰视萧恒,“阿爹,如果是三司都无法处置的大案要案,你要亲鞫,我无话可说。但这件事虽恶劣,却能按有司的章程审理。你要亲审亲判,不合规矩。你的精力有限,一日之内能处理的事务也都有数,你得把你的时间放到最该放的地方。我也这么大了,有些事情,我能帮到你了。”
杨峥旁观这场父子相争,心中只有叹息。
皇帝对太子的过度保护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
今年萧玠已经十六岁,萧恒却拒绝对他进行储君应有的政治教育。进行行政启蒙的太子詹事府如同虚设,萧恒并不禁止任何人对时政的议论,但在萧玠面前,这些话题变得尤为敏感。如果依据前代历史的经验来看,皇帝刻意将太子“放逐”出政治高层,无疑是废储的征兆。但当代所有人都看清,太子分明是皇帝的命根。
萧恒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顽固让杨峥都感到不可思议,他曾在私下对萧恒进言,请皇帝为太子计以深远,培养他应有的政治素养。萧恒委婉地拒绝了,这说明他仍没有放弃废除皇储制度的梦想。
杨峥则比他现实,“太子从没有离开过政治斗争的漩涡,从前和现在都是,以后也不会例外。”杨峥说,“陛下此举,无异于割断殿下求生的绳索。”
对此,萧恒仍固执地表示,自己可以做那条绳子。
让萧玠置身事外是萧恒一直以来的努力,事与愿违的是,萧玠一直处于政治的风口。哪怕此前,萧玠自己也对朝政持一种“避世”态度,但一个时代有自己的规律,他这种遗世独立的姿态无法延续很久。
就在这一天,杨峥眼看一条剪断的脐带被历史抛出,作为绳索套上萧玠的脖颈。
萧玠没有挣扎。
他顺服、主动地走到这座囚笼中去。
良久,萧恒沙哑的声音才在殿中响起:“阿玠,阿爹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事。阿爹只希望……你这辈子,能高高兴兴。”
“但你愁眉不展,我怎么高兴呀。”萧玠放软声音,看着握住自己的父亲的手。粗糙,生皱,疤痕遍布,但这双手还是那么有力,叫他握着,是那么踏实。
他叹口气:“阿爹,我只是活不过二十岁……”
萧恒喝道:“萧玠!”
“我只是活不久了,不是会立时死掉。我活一日,就做一日太子,就该担起我应当的担子。你叫我帮帮忙,算是为我积福,好不好?”萧玠轻轻道,“别让我觉得,我是个白吃民脂民膏的蠹虫。”
萧玠等他的回复,却许久没有听到萧恒的声音。片刻后,萧恒道:“这件事再商议。”
“阿爹!”
“你听话。”萧恒拉他起来,握着他的手臂,低低道,“我再想想。”
***
萧玠离开后,杨峥没有立即离开两仪殿。他抬头,看到李寒红衣含笑的图像。
萧恒立在其下,抬首与画中人对视。
他对杨峥说:“地方的事还是由你全权处置,王云楠的事……”
杨峥明白他心中挣扎,叹道:“臣领旨遵命。但臣有言不得不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个太子一个秦公——陛下的软肋全让他们拿捏在手,想过如何破局吗?”
萧恒说:“其实也容易,我可以直接杀人。”
他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让杨峥浑身的肉都一跳。
萧恒看着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反应,继续道:“到底谁该杀谁该留,别说我,你心里也有个谱。我给他们罗织罪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毕竟我是皇帝,金口玉言。我说他们谋逆勾结当诛十族,有人敢只杀他们的九族吗?就算他们把他阿耶推到明面上,我一口否决,他们有什么法子?”
杨峥听着他越来越平淡的声音,突然有些抽离。似乎他面对的不是“萧恒”而是皇帝,历朝历代生杀予夺均在其手的皇帝。这个认知让杨峥感到无比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