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语气冷肃,突然又和风细雨,路有方擦了把汗,道:“夫人身怀六甲,难遭噩耗,我等不敢轻易通传。”
崔鲲问:“孔阳的夫人在当地?”
“是,使君的官邸就在凤梧坊,离得不远。”
“几个月了?”
“将近临盆。”
“派人好生照料,只说孔阳要接待我,暂时回不家去。”崔鲲道,“孔阳年过四十,如今得子,本该是喜事。”
路有方叹道:“谁说不是。使君子嗣艰难,多年求子未成,眼见着要有香火了……唉!”
崔鲲看向他,“孔阳待你不薄。”
路有方一愣。
“这些文书你该看过了,也知道他犯了什么事。陛下圣意之前,你倒不急着和他撇清关系、跳脚痛骂,想必他平日对你照拂颇多。”
路有方哑声道:“使君铸成大错,下官不能争辩。但下官是他一手提拔,当年下官的老母病重,也是使君施银相救。别人唾他骂他,独下官不能。”
“知恩识义,为人未亏。”崔鲲话锋一转,“但本使好奇,孔阳对你百般提拔,想必也视你如腹心,他数年贪贿如此之巨,岂有叫你置身事外的道理?”
路有方怔愣间,崔鲲已叫人带他下去。金明非走上前,低声问:“相公是觉得,孔阳之死仍有内情?”
崔鲲道:“将军看来,孔阳因何而死?”
金明非道:“自然是听闻天使将至,自知难逃一死,心中惊惧。不愿再受刑讯,故而舍一条性命,请求保全家门。”
崔鲲笑道:“将军,咱们要来的消息,是最近才下达的吗?”
“冬至一过,我接替杨公巡狩的旨意便下达各州,孔阳早在一个月前就该知晓,他完全可以用这一段时间来安排计划。他贪贿之风虽巨,我手中尚无人证物证,以他的个性,本当垂死挣扎甚至放手一搏,如今为什么都不肯狡辩,直接认罪自裁,还把这些款项拱手捧出?他若打定认罪,这一个月时间早该把妻子另送他处以防牵连。他求子多年,如今子嗣在望,他竟没有鼓起丝毫求生之意,反而一心求死——这非常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金明非思索间,崔鲲已经拿起一本文书册子交给他,“将军请看,孔阳事无巨细,将贪贿之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唯独少了一样东西。”
金明非看了半天,试探道:“同伙?”
“对,同伙。”崔鲲声音发冷,“将军请看,这些贿款存地便有七处,在文书中有所交待的就有三百万两之多。三百万两,顶得上大梁半年的赋税了!孔阳再贪也不过一个瑶州刺史,他就是肚皮撑破也吞不下这么多财!如此巨款,真的是他一人之力能搜刮出来的吗?而且……”
而且孔阳死了。
这个关头,稀里糊涂,服毒而死。
金明非也蹙眉,“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虽奉圣旨,可瑶州是孔阳的地盘,他如何也不该畏罪自杀。至少,不是现在。”
崔鲲目光锐利,“除非真正的地头蛇,另有其人。”
但孔阳身为一州刺史,四品大员,能压住他的还有谁?
崔鲲深吸口气,“劳烦将军派人提调州府公员,我要知道孔阳的平日交际,以及他临死前见过什么人。事出突然,恐有危机,也请将军禀报殿下不要滞留,明日天亮继续出发。鹤驾安危,是社稷之重。”
金明非领命而去,崔鲲当即点灯设茶,一一问讯州府官吏,插录事整理记录的功夫出去吃那碗送上来半个时辰的豆腐脑。她舀了一口,居然是甜的。
崔鲲也不讲究了,直接端碗来喝,喝到一半,听到勒止马蹄后靴子疾走而来的声音。
金明非漏夜归来,冲她抱拳,“相公,殿下已经启程了。”
崔鲲霍地立起,“现在?”
傍晚才在驿馆下榻,现在就夤夜赶路?
“相公别急。”金明非笑道,“是潮州的程忠将军听闻鹤驾到了,特地赶去迎接。潮州营是陛下的本家,如今殿下驾到,上上下下都高兴坏了。”
第62章
据说萧玠驾临潮州的那天,城头飞来一只仙鹤。深夜飞来,清晨未去,不吃不动不举翼,似乎在等待上帝的纶音。直到三天之后,艳阳当头,它终于发出一条闪电般的鸣叫。人们追逐它的踪迹直至城郊,在那里迎来了太子的车驾。
所有人都说,这是潮州的福音。
***
送别崔鲲后,萧玠正要在驿馆住下,突然听到屋外一阵马队跑动声。
步伐严整,不是寻常骑队。
是骑兵。
尉迟松呼吸一沉,当即提刀出门,不一会,门外竟响起畅快的大笑声。
萧玠推门而出,见门前立一条八尺高的汉子,年龄在四十往上。通红脸庞,络腮胡须,身披山文甲,显然是地方高级将领。一见他出来,一双豹眼瞬间明亮,声音有些激动:“这就是太子殿下?”
尉迟松笑道:“正是殿下。”
那汉子当即把袍一撩冲萧玠跪倒,他一跪,身后带来的数百骑兵也翻身下马拜倒在地。那汉子头磕得极响,把萧玠都吓了一跳,他却不管不顾,高声叫道:“潮州营万骑将军程忠,率先头部众叩见殿下!得知鹤驾驾临,末将怕外面招待不周,特地带人前来迎接。”
萧玠忙把人搀扶起来,“将军快起。陛下常同我提起将军,将军于我便如自家叔伯,哪有这些规矩。”
程忠扶着他双手起身,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握住他的手,情绪依旧激动:“像,太像了,这鼻子眉毛简直是跟陛下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萧玠笑道:“倒少有人说我像陛下。”
程忠仍端详他的脸,“殿下眼睛嘴巴更像秦公,但那股劲,一眼就能认出是咱们陛下的儿子。”
他这样直白地讲到秦灼,萧玠浑身剧烈一颤。程忠拢住他的手,安抚道:“殿下别怕,自己家里,没有外人。”
萧玠声音有些颤抖:“你们……知道?”
程忠看着他的眼睛,自己眼圈也发红,“我的好殿下呀,咱们再不知道,这盖天底下还有哪个知道?”
萧玠紧紧握着他的手,再说不出一句话。程忠四下一瞧,道:“殿下住这边怎么也不是个事,末将听闻刺史孔阳颇有些鬼肚肠,放殿下在瑶州,别说陛下,就是末将也不放心。殿下若不嫌奔波,末将接殿下回潮州住去。”
萧玠虽然犹豫,却已然心动,等程忠讲到“陛下的潜邸也在这边”,他便定了转去潮州的主意。潮州与瑶州毗邻,距长安却山遥路远,下次再来,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
程忠行事利落,亲自扶萧玠上车。萧玠打开车帘,见他认镫上马,问道:“将军的腿伤可好些了?陛下时常念叨,挂念得很。”
玉升年间萧恒中计,被锦水鸳一楼的火药炸掉半条性命,跟随前往的潮州营死伤惨重,程忠在内,也因此断了一条腿。萧恒每每回忆,都悔恨颇深。
程忠先套上那条完好的左腿,控紧马笼头翻上马背,笑道:“早习惯了,要是这条腿齐全,咱还觉得像多长了个部件呢!”
瑶州潮州相隔不远,但短短两日便入潮州境萧玠如何也没想到。他打开车帘,探头问程忠,“路怎么赶得这样快呀?”
程忠正同尉迟松说话,闻言扭头笑道:“回殿下,咱们走的是粮道。”
“粮道?”
“是,陛下当年亲开的粮道,南北东西全部打通。这边山多林子多,要按之前且得再走小半个月。”
“可……是否不合章程?”
程忠爽朗笑道:“新一批官粮刚运到,这条路且空旷一阵呢,不妨事的。”
地方军政之事唯皇帝鞠问,萧玠便转了话头,“潮州刺史是哪位,我不太清楚。”
程忠笑答:“正是舍弟,大名程义。当年跟陛下打天下的时候还没办科举,末将也不知道死在何处,便给他从乡里捐了个官。陛下惦记旧情,他也争气,颇为提拔他。这小子知道殿下要来,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一心想瞻仰玉颜,给殿下接风洗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