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也笑道:“将军兄弟一双忠义,更是陛下的两条臂膀。我只是暂留几日,二位不要铺张。”
队伍出了粮道便直抵潮州境,萧玠在潮州界碑后,远远望见一座庙宇。正在门楼之后,将士般戍守潮州。时近晌午,来往香客依旧络绎不绝。
萧玠打帘观望,“这是哪位尊神的供奉?”
程忠笑道:“殿下猜猜看。”
萧玠想了想,“吴公祠吗?但听陛下说,吴公祠和薰娘庙相对着,近年虽合祠,也当有旧址……我听闻细柳营也在这边驻扎,是怀化崔将军的庙?”
程忠哈哈笑道:“的确是将军庙,却不是崔将军,是咱们萧将军。”
萧玠一怔:“萧将军……阿爹?”
“千真万确!”程忠回头望去,“当年陛下从西琼手里保下潮州,大伙就筹钱给陛下立了庙,这可是咱们潮州境第一座生祠庙。一开始只搭了间草屋,过几年富起来,才重新修葺的庙宇。咱们也商议过,要不要改成皇帝庙,但历朝历代皇帝千千万万,萧将军,就这么一个。”
萧玠身体探出车窗,掉首而望。不远处,将军庙矗立州界,像父亲的背影一样。
***
程义和程忠生得并不很像,一个文臣一个武将,一个白面一个红脸,一个稀疏几道长须,一个浓密环腮的胡子,但站在一块打眼一看,就断得出是一奶同胞。
程义一早率人在城门前恭候,一见太子卫队伍,忙当街跪倒,高声叫道:“下官程义,叩请殿下金安,殿下千岁!”
萧玠这一段恢复得不错,日常交际应酬全能做来。他由沈娑婆搀扶下车,低手扶起程义,道:“使君快起,使君兄弟替陛下镇守潮州,实在劳苦功高。”
程义笑道:“殿下真是折煞下官,若无陛下抬爱,岂有臣弟兄二人的今日?殿下奔波劳累,臣已在春芳园中设宴,还请殿下移驾。”
萧玠亦笑道:“常闻春芳园是潮州胜景,心向往之。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太子驾临的消息早已传遍潮州,萧玠马车尚未驶入街坊,就被铺天盖地的热情没了顶。大伙都不做活了,扛着锄头推着车子站在街边,一见萧玠车驾,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奇怪的是,少有叫“陛下万岁”“殿下千岁”,竟是一声“六哥”赛过一声“将军”,如此争相欢呼起来。
萧玠探身出车窗,同大伙招手,喝彩声更高一叠,七嘴八舌地喊他“郎君”。
程忠怕他生气,忙在旁解释:“殿下莫怪,是陛下前些年南巡时让这么叫的。”
街上太过喧哗,萧玠只能大声冲他喊:“我不生气,大伙这么叫我,我高兴!”
他喊得声音太大,过一会便要咳。沈娑婆掐着差不多拉他进马车,找丸药给他吃。这活向来是阿子做惯,如今他竟也轻车熟路了。
萧玠有些陶陶,脸庞也有些红热,叫他喂了盏水,脸上笑意依旧未褪。沈娑婆便奇道:“就这么高兴?”
“沈郎,你不晓得,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害怕我。他们怕我父亲的权势,更怕我这个病恹恹的玻璃人碰一碰就坏,坏了就要他们的脑袋。能避我多远,大家就避我多远。我好像什么洪水猛兽,谁沾上就要倒霉。”萧玠眼睛还亮着,情绪饱满,“但你看,他们都不害怕我,他们喜欢我的。虽然我知道这是因为阿爹,但……能有这么多人欢迎我,因为阿爹又怕什么呢?”
他放下车帘,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很难有人喜欢阿爹。他话少,脸又冷,也不是玩笑打趣的性格,我觉得大家尊敬他都是因为害怕他。但今天我看得明明白白,有这么多人尊敬他,是真真正正地爱戴他!如果我可以,我有点想做阿爹这样的人……我也想这么多人喜欢我。”
他说到这里,见沈娑婆一动不动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做什么这样瞧我呀,我讲的是实话。”
沈娑婆温和笑道:“如果殿下愿意,一定能成为陛下这样的人。”
萧玠笑着摇摇头,说:“但我寿限在这里。阿爹每日拿血养着我,我的身体尚一日不如一日。说实话,断了长青散,我感觉得到我行动越来越不如前了。既然我做不了自己,那就好好做他的儿子。但比起做皇帝的儿子,我更想做六哥的儿子。”
沈娑婆缓慢捏着他的指节,轻轻道:“殿下,也有很多人只因为你是你,所以喜欢你的。”
萧玠倚着车壁,斜着眼笑看他,“你又哄我。”
沈娑婆看着指间萧玠那只手,缓慢道:“臣,就很喜欢殿下。”
第63章
这句话后,沈娑婆没再开口。
在车外洋溢的热情当中,这狭小的沉默像一口深井。那句话咕咚掉进井里,只有井才能听到那样震荡巨大的回音。
萧玠终于叫他:“沈郎……”
沈娑婆见他神色,讶然道:“臣喜欢殿下,殿下就这么意外?不说旁的,只说殿下这一手琵琶技艺,只怕天底下没几个琵琶手能不心折吧。”
萧玠也笑了,像松了口气,又像有点惘然,倚在车壁上睡了一会。那只手仍由沈娑婆牵着,没有抽回去。
***
春芳园是肃帝朝的旧园子,奉皇年差点翻新作萧恒在潮行宫,还没动工,就被萧恒申斥,勒令停止。如今形貌虽说古朴,倒另有一番雅趣。
按规制,本当为萧玠独设高案,一应官吏在下方另设席位。萧玠却道:“既然是自家叔伯,还是一席吃饭吧。难道阿爹来的时候,你们也这样分席设宴吗?”
他话讲到这里,程忠兄弟便与他侍坐。程忠将一只荷叶碟奉到萧玠面前,道:“这是咱们当地的特产,是取赤衣江里的白鱼做的鱼糕,配莼菜汤吃别有风味,当年秦公最为喜欢,殿下尝尝。”
这样光明正大地讲到秦灼,萧玠仍有些不适应。他没有多言,挟了块糕细细地嚼。
程忠问:“如何?”
萧玠把糕咽下,点了点头。
程忠眉开眼笑,“末将就说,到底是亲生父子,秦公喜欢的,殿下想必也觉得好。”
萧玠心下捺了又捺,到底忍不住,问:“当年阿爹和……”
他嘴巴张合好几次,方道:“他们两个,是一块住在这儿?他们……要好吗?”
程忠笑道:“他们再不要好,全天底下再找不出更要好的夫妻来了。那时候潮州不比现在,陛下的衣食住行都是秦公一手操办,分开打仗也是一封信连一封地送来。夏天那么热,别说肉脯果干这些零嘴要拿,还怕回南天,连氅衣都要陛下带着。从前陛下出行,一个人背一个包袱完事,自打成了家,箱子就得拉两口,若不带着,回家得从屋里撵出来。咱们常说娶个婆娘也没这么周全的,但平日里,还是陛下更像个内当家的。”
他略捡几件小事讲起来,萧玠听得入迷。他从那些青春的爱情故事里来,却离它们那么遥远,远到他时常质疑这爱情的真实性,和自己的真实性。现在他终于找到一个证人了,证明如今的痛苦之前是有美好的,证明他的生命并不全是一枚苦果。如果治愈不了痛苦,萧玠只能证明它值得。
饭吃到一半,萧玠有些好奇,“潮州营驻地离这边近吗?”
程忠笑道:“虽在郊外,却离得不远。殿下若来犒军,实是我等大幸。”
萧玠道:“细柳营也在一块?”
“是,细柳营的老地盘在阳关,但许仲纪来潮州镇守,便向陛下请旨,一应驻扎在这儿。”
“阿爹在奉皇初年就改革了军制,私人军队不是一律改组么?”
“殿下有所不知,细柳营世世代代崔家军,但崔家到了这一代已经断了根。他们心中纪念,便向陛下特请旨意留了牌子。陛下向来敬佩怀化将军,特地开了恩旨,没有改组。但实际讲只是两块牌子罢了,就像许仲纪管着细柳营,不一样是咱们潮州营的主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