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在剧院(当时莫恰洛夫①正处于自己声誉的高峰,拉夫烈茨基从不错过他的每一次演出)看到二楼包厢里有一个姑娘,——虽然没有哪一个女人从他这个阴郁的人身边走过时,不曾使他的心颤栗,但是他的心还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厉害。那姑娘胳膊肘撑在包厢座位的扶手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她那肤色黝黑、招人喜爱的圆形脸庞上每一根线条都洋溢着敏感的青春活力;她的眼睛正从清秀的眉毛底下专注而温柔地观看着,在这双非常好看的眼睛里,在她那富有表情的双唇上飞速掠过的微笑中,在她的头、手和颈部的姿态中,都显示出她那种女性所特有的文雅和聪颖;她的装束也很优美。她身旁坐着一个约摸四十五岁、已经有了皱纹的黄脸女人,袒胸露背,戴一顶黑色直筒高女帽,很不自然、神情忧虑而又感到空虚的脸上露出笑容,让人看到她的牙齿已经掉了;而在包厢深处,可以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穿一件宽大的常礼服,脖子上系着领带,一双小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愚蠢的傲慢自大和某种谄媚多疑的神情,嘴上的小胡子和络腮胡子都染过了,宽大的前额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色,双颊布满皱纹,根据一切迹象来看,是一个退伍的将军。拉夫烈茨基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使他感到震惊的姑娘;突然包厢的门敞开了,米哈列维奇走了进去。这个几乎是他在全莫斯科的唯一熟人的出现,而且是出现在惟一一个吸引了他注意力的姑娘那伙人中间,使拉夫烈茨基觉得,这似乎有特殊重要意义,而且奇怪。他继续望着那个包厢,发觉包厢里所有的人对待米哈列维奇,就好像对待老朋友一样。舞台上的演出再也引不起拉夫烈茨基的兴趣;尽管那天晚上莫恰洛夫“精神饱满”,却没能使他产生通常的印象。舞台上正演到一个令人非常感动的地方,拉夫烈茨基却情不自禁地望了望自己的那位美人儿:她全身俯向前边,双颊绯红;在他执拗的目光影响下,她那双正在注视着舞台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他,停留在他的身上……整整一夜他仿佛一直都看到这双眼睛。人工筑起的堤坝终于崩溃了: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脸上发烧,第二天就到米哈列维奇那里去了。他从米哈列维奇那里得知,那位美人儿叫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科罗宾娜;与她一起坐在包厢里的老头子和老太婆是她的父亲和母亲,米哈列维奇本人是一年前在P伯爵的莫斯科近郊庄园作“临时家庭教师”的时候和他们认识的。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这位热心人极力称赞。“这,你啊,我的老兄,”他用他那特有的热情洋溢、像唱歌似的声音赞叹地说,“这姑娘是个惊人的天才,名副其实的艺术家,而且极其善良。”他从拉夫烈茨基的详细询问中,发觉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于是自告奋勇,提议介绍他和她认识,还补充说,他在他们家就像自己人一样;还说,那位将军完全不是一个骄傲的人,母亲却要多蠢就有多蠢。拉夫烈茨基脸红了,含糊不清地不知喃喃说了些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跟自己的胆怯斗争了整整五天;第六天,这个年轻的斯巴达人穿上了一件崭新的制服,把自己完全交给米哈列维奇摆布,米哈列维奇作为他们家的自己人,却只是梳了梳头发,——于是两人一起动身到科罗宾家去了——
①帕-斯-莫恰洛夫(一八○○-一八四八),俄罗斯著名悲剧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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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的父亲,退役的少将帕韦尔-彼特罗维奇-科罗宾,一生都在彼得堡服役,年轻时舞艺超群,是个出名的跳舞能手,又是个精通业务的军人,由于家境贫寒,却只能在两三个不起眼的将军手下担任副官,和其中一个的女儿结了婚,拿到了大约两万五千卢布的嫁妆;对操练和检阅的所有深奥道理,他都研究得十分精辟透彻,兢兢业业,干苦差事干了二十年以后,终于获得将军军衔,担任了团长。这时他本该休息一下,从容不迫地巩固自己的地位,以谋求物质上的福利;他本来也打算这么做,可是做得不够谨慎:他发明了一种用公家的钱进行资金周转的新方法,——这方法倒是十分高明,然而他在不该吝啬的时候舍不得花钱:有人告发了他;结果闹出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情,闹出了一件丑闻来。将军好不容易才算摆脱了这件事情,然而他的前程已经断送了:人们劝他退休。他在彼得堡又闲待了两年光景,希望能碰上好运,弄到个待遇优厚的文官职位;可是这样的职位并没有找到他头上来;女儿从贵族女子中学毕业了,开支一天比一天增加……他不得已决定搬到莫斯科来,以节省开支,在老马厩街租了一幢矮小的房子,房顶上有一个老大的家族纹章,于是在莫斯科过起了退役将军的生活,一年花费两千七百五十卢布。莫斯科是个慷慨好客的城市,很乐意接待任何来客,对于将军们,那就更不用说了;帕韦尔-彼特罗维奇那胖大笨重、但仍未失去军人仪表的身影,很快就开始出现在莫斯科一些最好的客厅里。他那光秃秃的后脑勺,几绺染过的头发,还有黑得发亮的领带上那条油污的安娜勋章绶带,也开始为跳舞时感到无聊、面色苍白、阴郁地在牌桌周围转悠的那些青年人所熟悉了。在交际场合,帕韦尔-彼特罗维奇很会让别人重视自己;他很少说话,但按照老习惯,说话时总带着鼻音,——当然,不是和官阶较高的人说话;他玩牌小心谨慎,在家里吃饭很有节制,作客时吃起来却抵得上六个人。关于他的妻子,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她叫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她的左眼经常流泪,因此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而且她还是德国人出身)自认为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总是经常害怕什么,好像总是没有吃够,总是身穿瘦小的天鹅绒连衫裙,头戴直筒高女帽,胳膊上戴一副已经失去光泽的空心手镯。帕韦尔-彼特罗维奇和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的独生女儿在某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的时候,刚满十七岁,在那所中学里她即使不是公认的第一位美人儿,大概也可以算是第一位聪明姑娘和最好的音乐家了,毕业时她还得过一枚花字奖章①呢。拉夫烈茨基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不到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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