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告诉您,我是怎样碰到这个犹太女孩的。我当过兵,先是在意大利,后在德国。您听我说,那是一种很糟的行当,不比今天和从前更糟。后来我厌倦了这一行,我想经过德国回家去,找一种正当的手艺干,因为我手头的脏钱已经所剩无几了;那点脏钱都从手指缝流出去了,可我从来不是一个吝啬鬼。于是我来到一个德国的城市。我刚到那里,有一天晚上就听见外面哄闹咆哮。为什么,我不知道,只见一些人聚集起来,往死里打那些犹太人,我也跑过去挤进人群,总希望发现点什么,我出于好奇,很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那简直是闹到了疯狂的地步,他们破门而入,杀人抢劫,奸淫妇女,无所不为,这些家伙还贪得无厌地兴冲冲地大吼大叫。很快我就看腻了,我从人群里挤出来,因为不愿让我的正直的战斗之剑沾上女人的鲜血,也不愿意为了猎获物跟姑娘们扭斗。我走进一条小巷,刚想穿过这巷子回家,一个犹太老人疾步向我跑来,他满腮长长的胡子颤抖着,一脸心绪慌乱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在睡梦中被惊醒的孩子。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了一大堆含混不清的话。他说的犹太德语我倒是全听懂了,意思是要是我想救他们,他就给我很多钱。我很可怜那个孩子,她一直用她那双大眼睛惊异地凝视着我。这笔交易似乎不坏。于是,我把我的大衣披在他身上,领他们到我的住所去。有几个人停留在小巷的巷口,他们不怀好意地向老人走来,但见我手里拿着一柄出鞘的剑,他们对这祖孙二人也就未加干涉。我把他们带到我那儿去;因为老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我也就在当天晚上离开了这个城市,城里的大火和一直肆虐到深夜。走了很远我们还能望见火光,老人绝望地呆呆地看着那火光,孩子一路上却睡得实实的。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很长:没几天,老人就得了重病,死在路上了。在这之前,他把他逃难时弄到的所有的钱都给了我,还给了一张用怪模怪样的字母写的条子,要我到安特卫普交给一个经纪人,那人的姓名他也告诉了我。临死前,他把他的孙女托付给我了。我来到这里,把那张字条交,那字条还真发生了奇妙的作用:那个经纪人给了我相当可观的一笔钱,比我预想的多得多。我很高兴,因为我从此结束了我的流浪生活,买下了这座房子和这家酒店,那疯狂的战争年代我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孩子我始终留在身边:我感到很遗憾,我也曾希望她长大后能为我这个老鳏夫照管这个家,但事与愿违。
“正像您现在所看见的,她整天就是这个样子。她总呆头呆脑地望着窗外,不跟任何人说话,答言也只是那么羞答答的一句,她那低头缩脖的样子活像有人要揍她似的。她从不跟男人讲话。起先我想她能在我这酒店里帮帮忙,像对门老板的小女儿那样给我招揽顾客,人家那女孩子跟顾客开玩笑,逗他们高兴,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地被喝得精光。可是我的女儿过分拘谨:谁要是碰一下,她就像一阵旋风似的冲出门去。随后,我就找她,她总是坐在哪儿的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嗷嗷地哭嚎,能把一个人的心给哭碎了,还以为谁伤害了她呢。就是这么一个怪孩子!”
“请告诉我,”画家打断说话人,他在说话时好像越来越陷入沉思,“她仍然是犹太人,还是已经改宗教了?”
店掌柜狼狈地抓了抓脑袋。“您知道,”然后开口说,“我当过兵,我知道我自己就不很笃信教。我过去很少进教堂,现在也不进教堂,为了这个,我很后悔。对于给孩子改宗,我的头脑好像一直很麻木。这我从来没有像模像样地试着去做,因为我觉得这对这个固执的孩子是徒劳的。人们曾唆使神甫卡我的脖子,恐吓我;我只好劝他们放心地等到孩子懂事的时候。不过这事恐怕还要等很长时间,虽然她现在已经十五周岁了,因为她非常内向,十分古怪。熟悉犹太这个民族的人都知道他们就是这样奇怪的人;我觉得那位老人很好,这女孩也不坏,只是很难跟她接近。您说的事,我觉得不错,因为我认为,一个教徒对灵魂的挽救从都不可能是做得很够,每一项这样的活动都是很重要的……我要坦白地告诉您,我对这孩子没有真正的权威,只要她用她那黑色的大眼睛去瞪一个人,那人就不敢加害于他。这您全看见的。我去叫她。”
他骄傲地站起来,又斟满一杯酒,站着一饮而尽,然后噔噔地穿过店堂,这时又来了几个海员,从他们的短小的白色陶土烟斗里往外喷着一股股遮头盖脸的浓烟。他亲热地跟他们握手,斟满他们的酒杯,跟他们开着粗俗的玩笑。随后,他才想起他要去干什么,画家听见他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慢慢走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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