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狂人(5)

2025-10-09 评论

    我们又坐了下来。他那儿还有一把椅子,他请我坐下。我们的香烟一闪一闪地发光,他的烟头骚动不安地在黑暗里颤动,我由此看出他的手在发抖。可是我不作声,他也不吭气。突然他轻声问我:“您很累了吧?”
    “不,一点不累。”

    从暗处传来的声音又犹豫了一阵。“我有一点事情很想请教您……也就是说,我有一点事情想告诉您。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刚遇见一个人,就向他倾吐心曲,这是多么荒谬。但是……我此刻……我此刻正处在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中……我现在非跟什么人谈谈不可……否则我就毁了……您一定会理解这点,要是我……要是我刚才跟您说……我知道,您帮不了我的忙……但是我已经沉默得生起病来了……而在旁人看来,一个病人总是可笑的……”
    我打断他的话,请他不要折磨自己。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我当然不可能应承他什么事情,但是人人都有义务表示乐于助人。倘若看见有人陷于困境,自然就有义务予以帮助……
    “有义务……表示乐于助人……有义务,设法帮助别人……那么说,您也认为,您也认为人人有义务……有义务表示乐于助人。”
    这句话他一连说了三次。这种迟钝的固执的重复的语气,我听了很厌恶。这人是不是发疯了?是不是喝醉了?
    可是,仿佛我把心里的这种推测大声嚷了出来似的,他突然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声调说道:“您也许会把我当作疯子或者醉汉。不是,我不是疯子——现在还不是。只是您方才说的那句话很奇怪地打动了我的心,……很奇怪,因为此刻折磨着我的,正是这句话:是否人人有义务……有义务……”
    他又口吃起来。于是他干脆住口,振作一下又开始说道:
    “我是一个医生。对于医生来说常常有一些情况,一些可怕的情况……就说是边缘情况吧,碰到这类情况,一个人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种笼统的义务……因为,不仅有一种对旁人的义务,还有一种对自己的义务,一种对国家的义务,一种对科学的义务。医生应该帮助别人,当然,医生的存在可不就是为了助人……但是这种信条终究是理论上的……到底帮助别人应该帮到什么地步?……您是一个陌生人,我跟您素昧平生,我请求您不要告诉别人您曾看见过我……好,您守口如瓶,您尽了义务……我请求您和我说几句话,因为我沉默得快要死了……您愿意听我说……好……但是,尽这些义务是容易的……可是万一我请求您,把我抓起来扔到海里去……那么您的殷勤好意,您的助人愿望便到头了。反正迟早有个尽头……只要一牵连到自己的生命,牵连到自己的责任,那就完了……迟早非有个尽头不可……迟早这种义务要停止的……难道说恰恰在医生身上不该停止吗?难道仅仅因为他有一张拉丁文的文凭就非得是一个拯救普天下苍生的救世主不成?要是有一个女……有一个人跑来,要求他做一个高尚的人,热心助人而又心地善良,难道他就的确非抛弃他的生命,非变成一个心无杂念的人不可?是啊,义务总有个限度,在力不从心的时候,恰好在这时候……”
    他又顿住了,振作了一下。
    “请您原谅……我一说就激动起来……可是我并没有喝醉……还没有喝醉……我老实告诉您,我现在也常常醉酒,在这难堪的寂寞之中……请您想一想,足足七年之,我几乎纯粹生活在土人和野兽当中……简直不会心平气和他说话了。一开口,话语就夺口而出……请您等一等……好,我想起来了……我方才想请问您,想告诉您一件事,请教您一下,在那种情况下,人究竟有没有助人的义务……像天使那样纯洁无邪地助人,人究竟……可是我
    怕说来就话长了。您真的不累吗?”
    “不累,一点不累。”
    “我……我感谢您……您不喝点吗?”
    他伸手到身后暗处去摸索了一阵。什么东西撞在一起,发出叮……的响声,那是他搁在身边的两三十、好几个酒瓶。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我略微抿了一口,他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钟响了:十二点半。
    “好吧……我想向您叙述一件事情。请您假设,有一个医生,在一座小城市里……或者根本就在乡下……一个医生,他……一个医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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