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恢复了几分平静,因为他已开始分解自己的痛苦。
他用极度的冷漠,用极度的痛苦才能产生的极度的冷漠,解剖这份苦痛。难道只有他一个人遭受这样的命运么?他知道,还有成百上千的人遭受与他同样的命运,还知道,这是他生活中每天都要发生的悲剧。但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人像他一样,感到这悲剧是如此的痛切。一个混混儿——世界上该还有多少这种人啊!但是,一想到那个开头,一想到那场第一次让他跌倒的考试,他总是不胜烦恼。主持那场考试的老师,即眼下这个坐在他前面十步远、对他漠不关心的人,当初是多么轻率地让他考了个不及格啊!或许,这个人一辈子连一分钟、一秒钟也未考虑过,他那个草率的决定,造成了怎样的后果。突然之间,一个奋发向上的发展过程被隔断了,一个人的命运被强行纳入另一条轨道。这个学生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留级时发生的那场突变。当时那种过度而无成效的勤奋,慢慢变成了混沌的懈怠,他对文学和艺术的兴趣也骤然被强行中断。哪怕是在生活最细小的方面,他也感到了这一打击的残酷性。他的工作精力渐渐衰退;在精神生活方面,他则日益陷入徒然的幻想之中。这类幻想只以这孩子本人为中心,并以实际生活中他无力得到的种种虚幻的形象和成就欺骗他。这样,他便慢慢消沉和懒散起来。后来他第二次留级,就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但他知道自己在走下坡路,却又无法阻止这一趋势。二十一岁还在上中学,这是他惟一难以忍受的痛苦,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忘了。他总在绞尽脑汁地琢磨事情的起因,次次都要归结到那一点上,回回都要想到那个日子,那个他因为偶然小事,仅仅是因为偶然小事而考场失利的日子。从这没完没了的苦思冥中,渐渐滋生一个模糊的念头,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这猜测给他病态的、强迫性的思索打上了事情确凿无疑的印记,那不会是一起偶然事件,肯定是暗暗的仇视情绪,某个不明了的原因,促使老师那么干的。打那以后,这一想法便在他脑子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于是仇恨便成了他灵魂深处的主旋律。
每次他与老师的脸正面相对,猛然袭来的恨意便让他气得发抖。瞧他坐在讲台上的那副样子!好一张牧师般的黄面孔j听听他用他那条粗嗓子信心十足、一本正经说出的那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吧,有多虚假啊,多无聊啊!他居然未意识到自己诗中的毛病!可这个人却能对他发号施令,却能决定他的命运,而且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一想到这些,他的每一神经就痛苦地绷紧了,他感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一个拳头,一双眼睛则狠狠地盯着讲台上的那个人。
这时老师把脸转过来,接住了那道目光。他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只是嘴角周围冷酷而忧郁的皱纹更显眼了。他声音冷淡地说道:“利普曼,你留神往书上瞧瞧,也比望着空中发呆要强些啊。”
利普曼抽搐成一团。想到自己得受这刻板的教训,他就好像挨了灼热的火印似的,他陡然产生了一种抗拒心理,现在万万不能沉默!
“我留神来着,先生!”
“那就再好不过了,利普曼,刚才我讲的,你现在复述一遍看看!”
这话说得平心静气,甚至可能是不经意道出。但利普曼感到话里含有几分无耻的意味。他说不出话来,使劲地咬紧嘴唇。不过,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种预感,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许会演化成一场灾难,命运又要重复它每天残酷的游戏了,由这最最无谓的琐事,也会产生难以预见的后果。他知道,肯定要出事了,因为他感到自己渐渐鼓起了勇气,也渐渐陷入绝望之中,成千上万个小时积聚起来的仇恨,汇成一条宽阔的河流,意欲冲出一条道来。但他仍竭力控制着自己,一声不吭,两片苍白的嘴唇直在哆嗦。
老师等了几秒钟,然后非常平静地说:“你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刚才你撒谎。”
这便是判决。现在再也没有退路了。利普曼知道,他是在为失去的东西而斗争,不过也知道,他心中一直压抑着的、却又不停翻腾的种种感情,该表露出来了。如果今天不,那就明天。此外,同学们中间不断增大的嗡嗡声、哧哧笑声,也使他很恼火。只要不再和这班人搅在一起,管它出什么事呢!他清楚而果决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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