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85)

2025-10-09 评论

    正因如此,当可怜的万德拉克从官署带来消息,让孩子去洗礼并登记入册的时候她才如此愤怒地朝他大喊大叫。她那模糊的农民的自私心理以不可理解的直觉认为:人们一旦知道了她的孩子,就会从她手里把孩子夺。眼下,这孩子属于她,只属于她一个人,但是如果官府里的人、市长,国家要把他的名字写进一个讨厌的册子里,那么这个原本只属于一个人的人就属于国家了。然后,国家就以某种方式把他缚住,然后它就可以召唤他,命令他。实际上,她把她的卡莱尔带到城里人们中间去,那也是惟一的一次。而使她自己无比惊异的是,他长成了一个宽脖颈、黑红脸膛的英俊少年,有一个漂亮的令人好奇的鼻子,两条敏捷的笔直的腿;他长成了一个爱好音乐的小家伙,全会画眉鸟似的吹口哨,会模仿鸟和杜鹃的鸣叫,同时能像猫一样轻捷地爬树,跟那个名叫霍赛克的白狗赛跑。他远离人群,看见她那扭曲变形的脸根本不知道害怕,他总是嘿嘿地笑,没有一点儿恶意;当她跟他说话,他那栗子般圆圆的眼睛只看自己时,她感到很幸福。他已经能用他的结实有力的手帮她挤羊奶,采浆果,劈木柴了。这时,很少到教堂的她,又开始作祈祷了。不过恐惧却从来没有离开她,就像他来到她身边一样,他很可能被人从她身边夺走。
    但是,有一次当她进城卖小山羊的时候,万德拉克突然挡住她的去路,这对他简直是轻而易举的,因为七年以来他那个地道的波希米亚肚子变得更宽更松弛了。他喃喃地对她说,他突然碰到她,这很好,这样就省得他作讨厌的旅行,进森林里去了。他必须跟她一起商量着办一件事。塞德拉克是否不知道,一个七岁的男孩需要进学校。她则气哼哼地回答道,她的男孩几岁了,需要干什么,这关他什么屁事。这时,万德拉克紧了紧裤腰带,在那宽阔的圆脸上罩了一层官方人士带威胁性的庄严的阴影,现在市区书记长先生坚定地说,因为她不听话他要对她采取严厉措施。她是不是从未听说过国民教育法,她是否相信人们在两年前就修建了宝贵的新校舍。她必须马上到市长先生那儿去,市长将向她讲解在奥地利王国人们是否可以让一个教徒孩子像可爱的动物一样地成长。如果她不乐意,那么狗棚里总还有一个角落给她留个空位置,孩子嘛,人们会从她手里夺走,送进孤儿院。
    听到最后的警告,路琴娜脸色变得煞白。诚然,这一点她早就想到了,但她又总希望他们忘却她的孩子。不过,那早就在市政公署的那本该死的册子里了。谁进了那个名册,谁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了。现在他们已经开始要从她手里夺走他了。因为她的卡莱尔尽管有两条强健的腿,也不能每天走八个小时的路去上学呀,再说,要是住在城里,他靠什么生活呢?最后,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和经常一样,还是诺萨尔牧师。他愿意每星期都把孩子接到他那儿去,每星期六星期日和假期孩子到她身边。在他那里,女管家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孩子。路琴娜用凶狠的目光凝视那个善良的胖女人,而她却对她友好地确认此事。她真想纵身向她扑去,因为那个女人拥有她的卡莱尔的时间比她自己多得多。但在牧师面前,她没敢那么。她别无良策,只好同意。然而,她变得面如死灰,从她那畸形的脸上突然愤怒地出现两个漆黑可怕的窟窿,女管家好像看见了魔鬼似的,吓得在厨房里直画十字。
    从此以后,她经常进城。整个夜里她必须步行八个小时,才能从一个角落自豪地张望那么一小会儿,只见她的卡莱尔穿着整洁,写字石板上有一块擦拭用的海绵来回摆动着,在其他小男孩中间向学校去,他强壮,活泼。比大多数孩子英俊,不像她似的胆怯而可憎。看这么一次也就只有几分钟,她却要八个钟头走来,又八个小时走同去。从森林里来,她总带着一些鸡蛋和奶油,而且变得更热情更会做生意,一心他做一件新衣服。如今,她也第一次知道有星期天了,上帝是把鎏样的日子当作庆典的礼物送给众人的。他学习踏实,成绩良好,牧师甚至起要出资送他到别的大城市里去进高级学校。但这时她像发疯似地坚决反对,说:不,他必须留在这里,现在就指定他到她的森林里去做伐木工人。这是一个重活,但离她更近,从她开辟的森林小道走只需四个小时。这样一来,她就能时不时地他送饭,在他那里坐上一个钟头了。即使她见不到他,只远远地听到那结实有力的斧头砍树的声音,她在心里也就欢快地鸣响:这是她自己的血液,她自己的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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