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90)

2025-10-09 评论

    这气氛逼得她好像非大声喊叫不可。她简直忍受不了啦,但她身上承受着时间的重压。这是无限的时间啊。她颤抖着:她想冲到他面前,向他跪拜,向他祈求,吻他的脚,他毕竟是人嘛,不过是穿着军服的,不可接近的,裹在权力的这种不可理解的外表里面的,……敌人派来的人。但这种做法无疑是违背她的意志的。说不定他们找不到他呢。她又侧耳细听,她凝神谛听,可以她使尽了一切听觉能力。这无限的时间啊。这比她迄今所承受的一切还要可怕,她已经忍受了四十年了。她觉得她等待的时间比她怀胎九个月之久还要长。实际上,她才等了半个小时。后来,外面传来什么的叮当声,见脚步。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最后是一个轻微的叮当声。那军官站起来,隔门瞅了一眼,嘿嘿地笑了两声。狗跳跳蹦蹦地来了,他讨好它说:“好极了,海克托,太好了。”接着,他头也没回就走出去了。一阵恐惧揪住了路琴娜的心。
    她就这样呆滞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她猛地抬起重似千斤的腿,冲到外边去。太可怕了,他们抓到了他j卡莱尔,她的卡莱尔站在他们中间,两手倒背着被锁在手铐里,人都走了形,佝偻着腰,目光羞涩地瞅着地面:他正去小溪边洗脸的时候,他们抓到了他,把他带来了,他光着脚,穿着裤子,衬衫敞着怀。母亲突然刺耳地尖叫一声,扑向那个军官,跪倒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脚。她恳求他把儿子留给她,儿子是她惟一的亲人,她的惟一的亲人啊l看在救世主的分上,把他留下吧,卡莱尔还是一个孩子啊,还不满十七岁呢。他十六岁,才十六岁啊,他们弄错了。他有病,病得很重,她可以起誓,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他一直卧床不起。.
    这个宪兵军官很不舒服(士兵们都阴沉着脸注视着他),想拨开他的脚。但这个疯女人把他的脚抱得更紧了。如果他能可怜这个无辜的孩子,主会为此酬谢他的。为什么偏偏要带走这个孩子,这个病弱的孩子,天哪!怜悯怜悯他吧,不是还有别的人吗,那些高大、强壮、结实的人,全国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带走他呢。在主的分上,把儿子留给她吧。——上帝会酬答他的善行的,她会天天为他祈祷的,天天。为他的母亲。他的脚,她简直想要吻他的脚,果不其然,这个疯女人俯伏在地上吻起这个宪兵军官那双沾满黏土的肮脏的鞋来。
    由于羞怯,那军官变得很粗暴。他把脚挣脱出来,把那个绝望的女人踢开。她在这儿搞什么丑剧!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皇上开赴前线,没有一个人开口叫苦。至于这小子是否有病,那得问医生。只要不把这个逃跑者立即枪毙,她就应该高兴。:这样一个逃脱兵役的人,本该依法枪决,如果再犯,他就要……
    他说不下去了。这时,就在话到一半的时候,一她朝他跳了过去。她抽冷子从底下对着他猛撞,他一趔趄,她就用两手去掐他的脖子。这个强壮的汉子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他连踢带打,终于打中了她。他捶打她的身体,一拳打在她前额上。接着,他用他那两个坚硬的拳头抓住她,翻来复去挤压她的关节,她疼得辗转反侧。,但她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她像野兽似的咔嚓一声咬住他的胳膊,用牙齿死死叼在上面不放。他猛兽般咆哮起来。士兵们跑过来拽开她,把她踩在地下。
    宪兵军官因为疼痛和愤怒(他羞于士兵见到他这个样子)而全身发抖。“戴上手铐,”他命令道。“要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个下流坯。”他的胳膊火辣辣地钻心地疼。牙齿咬穿了大衣和军服,鲜红的颜色透到外面来,他感觉到血在一滴一滴地流。但他不愿让人看到。在他们给她带手铐的时候,他卷起手帕垫在衬衣下边,然后他又相当冷静地命令道:“出发!两个人带着那个小伙子,两个人带着她。”的手已被他们绑在背后。那军官掏出他的左轮手枪说:“谁动一动,就打死他。’’
    士兵把卡莱尔架在中间。他掉过头去。人家对他说:“走!”他就走了。他目光呆滞地、机械地、毫无反抗地走着,惊恐摧毁了他的力量。母亲也毫无自卫能力地走着。暴力已不再需要了。她可以跟卡莱尔一起向任何地方,直至天涯海角。只要现在有他在,只要和他呆在一起!只要还能看见他:他的宽阔的美好的背,他的棕色的浓密卷曲的头发披在壮实的脖子上,哦,他的受着折磨的美好的手,现在被背着绑起来了,粉红色的指甲,还有细小的可爱的皱纹。没有士兵,没有命令,她也会走的,只要不离开他,只要她知道他在左右。她不感觉疲倦,虽然她已经走了很长时间,走了八个钟头了;她没感觉到她的脚火烧火燎地疼,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没有穿鞋;她也感觉不到被绑着的双手的重压;她只感觉到,他还在近旁,只感觉到她拥有他,她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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