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打开了,伯爵夫人像一股强劲的穿堂风冲了进来。一望而知,她既神经质又心慌意乱。她举止失措,目光飘忽不定地从一件东西移到另一件东西上。她说话时心里还想着别的事,一种内在的、无法抑制的不安折磨着她。她故意不正眼看秘书,好像他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值得重视,她只和她的丈夫说话。在她后面,女儿萨沙急匆匆地赶来,给人的印象似乎她是为了监视母亲才尾随着进门来的。)
伯爵夫人:午时的钟声响过了。为了你那篇反对死刑判决的文章,《每日电讯》报的编辑已经在楼下等候半个小时了,而你为了这些毛头小伙子却让他白白站在那里。这些粗俗之徒!在楼下时,仆人问他们,是不是已经和伯爵约好了,其中一个回答说:没有,没有和任何伯爵打招呼,是列夫·托尔斯泰约请我们的。你竟然和这些好出风头的浪荡子厮混,他们非得要把这个世界搅得和他们自己的脑袋瓜一样的混乱不可!(她不安地环视着这个房间)这里什么东西都乱摆乱放,书放在地上,一切都乱七八糟,到处是尘土。要是有什么像样的人来,那简直是罪孽。(她走向靠背椅,用手抓着椅背)蜡皮都破烂不堪了,应当感到不好意思,不,这里已没有什么体面可言了。幸亏明天家具修理匠要从图拉来我们家,他得首先修理这张圈手椅了。(没有人回答她,她不安地左右顾盼着)那么请你来吧!不能让他再久等了。
托尔斯泰:(突然脸色苍白而且非常不安地)我马上就来,我这里还……要整理一下……萨沙来帮助我……您再和这位先生周旋一会儿,原谅我,我马上就。(伯爵夫人又以闪烁不安的目光看了看这整个房间,然后走了出去。她刚出屋托尔斯泰就扑到门旁,迅速地门锁上。)
萨沙:(被他匆忙的动作惊呆了)你要干什么?
托尔斯泰:(无比激动地把手贴到心口上,结结巴巴地说。)明天家具修理匠,要……主保佑……现在还有时间……主保佑。
萨沙:到底怎么回事……
托尔斯泰:(激动地)刀子,快拿把刀来,或是剪子……(秘书以异样的神情看着他,从书桌上递过去一把裁纸刀。在破损的圈手椅上,托尔斯泰以神经质的迅速动作,用力把那破口越捣越大,不时胆怯地看看锁着的门,然后他的双手伸进鼓鼓囊囊的马毛里摸索着,终于从中取出了一个封着口的信封)就在这里——不是吗?这很可笑……可笑而且难以置信,就像法国劣等的写实小说中所描写的……厚颜无耻至极……所以我这个神志清醒的男人,在自己家里,在八十岁的高龄还要把我自己最重要的文字隐藏起来,因为会搜查我的一切东西,他们在背后监视我,窥探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秘密!啊,这是什么样的罪孽啊!我在这所房子里过的是地狱般的生活,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他略微平静了一些,打开信封读了起来;接着对萨沙说)十三年前我写了这封信,当时我本来想离开你的母亲,从这座地狱般的房子里出走。我本想和她诀别,而又缺乏这种诀别的勇气。(颤抖的双手捧着信,纸张发出了沙沙的声音。他用较弱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念道)“……十六年来,我所过的生活就是,一方面要和你们斗争,另一方面又要唤醒你们。现在我已经无法再继续这样生活了。因此我决定,做一件我早就应该做的事,那就是要出走了……假如我公开地这样做,后果势必不堪设想。当我应当执行我的决定时,我也许又会变得软弱无能,又下不了决心。我请求你们,假如我迈出这一步使你们痛苦的话,那么请你们原谅我!特别是你,索尼亚,真心实意地把我从你的心中放走吧!不要寻找我,不要埋怨我,不要谴责我。”(沉重地喘着气)啊!十三年过去了,我为此整整苦恼了十三年,现在每一句话都还像当年那么真切,我今天还依旧胆怯、软弱地苟活着。我一直……一直没有出走,始终是在等待,等待,也不知道我还在等待着什么。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却又总是一错再错。我总是过于软弱,始终下不了决心反抗她!我把这封信保存在这里,就像一个中学生瞒着教师偷看下流书籍那样。当时我在遗嘱中请求她,把我的著作献给全人类,仅仅为了家庭的和睦,就牺牲了我的良知,没有把遗嘱交到她手里。
(停顿。)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斯蒂芬·茨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