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事情是那么地意外,列夫·尼古拉也维奇·托尔斯泰,请您允许我提一个问题,您认为……假如……假如要主召唤您……您认为……您最后的、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要放弃您著作的版权,并且要付诸实现,是吗?
托尔斯泰:(惊骇地)当然……也就是……(不安地)不,不,我真的不知道……萨沙,你说呢?
萨沙:(转过身去,沉默着)
托尔斯泰:我的主,我没有想过这一点。或许不是的——又已经,我又已经变得不诚实了——不,我只是不想去考虑这一点,我又回避了,就我历来回避作出任何明确、果断的决定那样。(他严峻地看着秘书)不,不,我知道,我深深地懂得,我的夫人和儿女们,他们今天不肯尊重我的信仰和我内心的义务感,将来他们也不会尊重我的最后意愿。他们将把我的著作当成可居的奇货进行讨价还价。在我死后,我在公众面前会成为背叛自己言论的伪君子。(他做了一个很坚决的动作)但是不应该,也不允许这样!终于该明白了!那个大学生,那个诚实、正直的人今天是怎么说的?全世界都要求我采取行动,终于该有一个诚实、明确而又纯洁的决定性行动了——这已经是一种预兆!一个八十三岁高龄的人不能对死亡视而不见,必须审视死神的尊容,并且作出相应的决定。是的,这两个陌生人给了我极好的提醒:无所作为的原因来自于灵魂的怯懦。不能含含糊糊,不能真真假假,我终于要这样做了,现在就开始,乘我还有最后一口气,就在我八十三岁的老耄之年这样做。(他转身向着秘书及女儿)萨沙,弗拉基米尔·格奥尔哥维奇,明天我要坚定而明确地立下遗嘱,我要使遗嘱有约束力,今后不致被任意否决。我要在遗嘱中明确规定:我的所有著作,利用我的著作所赢得的肮脏的钱,我将通通赠送给大家,赠送给全人类,决不允许把我出于爱人民和为良心驱使所写的文字、所说的话用来做种种交易。请您明天上午来一下,并再带一位公证人来,我不能再犹豫了,否则死神也许会妨碍我办完这件事。
萨沙:父亲,再等一些时候吧,我不是要劝阻您,但是,假如母亲看见我们四个人在这里,恐怕这件事就难办了。她马上就会怀疑的,在这最后关头,她会动摇您的意志。
托尔斯泰:(沉思着)你说得对!不,在这所房子里我不可能有什么纯洁、正直可言,在这里整个生活都是欺骗。(对秘书说)请您安排一下,你们明天上午十一点在格鲁蒙特和我碰头,就是在黑麦地后面的那棵大树的左边。我装成平日骑马散步那样。请你们作好一切准备,我希望在那里,主能给我力量,使我能摆脱这最后的桎梏。
(午时的钟声急促地响了第二遍。)
秘书:您现在别让伯爵夫人觉察出来,否则会前功尽弃。
托尔斯泰:(艰难地喘着气)可怕极了,老是要伪装自己,老是要东躲。在世人面前要真实,在主面前要真实,对待自己也要真实,在自己的妻子儿女面前也不应该弄虚作假啊!不,这样没法生活,这样绝对没法生活下去!
萨沙:(惊慌地)妈妈来了!
(秘书赶快拧开门上的锁。为了强压下自己的激动,托尔斯泰向书桌走去,止步后转过身去,背对着进屋的人。)
托尔斯泰:(叹息着)这所宅子里的欺骗行径毒害了我——啊,哪怕只有一次能诚实也好,至少在临死之前要诚实J
伯爵夫人:(急匆匆地走进屋来)你们为什么不来?你老是这么磨时间。
托尔斯泰:(转过身来面向着她。他的面部表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他慢吞吞地,用使其他人能听明白的加重语气说)是的,你说得对,我总是磨磨蹭蹭地拖时间。但是重要的一点在于:还留有时间,能够及时地做应该做的事。第二场
同一个房间第二天深夜秘书:您今天必须早点就寝,列夫·托尔斯泰,您今天骑马时间很长,又很激动,您一定很累了。
托尔斯泰:不,我一点也不累。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人累,那就是犹豫不决,毫无主见。只要行动,就是解脱。纵使是不高明的行动,也比无所作为要好得多。(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我不知道,今天是否做得对,这首先必须问自己的良心。我把自己的著作归还人民,这使我的心灵感到宽慰,但是我想,我立下的这个遗嘱还是不要秘而不宣为好。应当向大家公开,而且还要有说服他们的勇气。也许我做得不得体,为了维护真理应当正大光明……但是,谢天谢地!这件事总算办了,在人生中,每跨出一步,离死亡也就近了一步。眼前是最困难的时刻,最后的结局是:像动物那样,及时地爬进灌木丛,等待死亡,因为在这所房子里,我无法真减地死去,就像我无法真诚地生活一样。我已经八十三岁了,我还一直,一直没有力量挣脱这尘世的羁绊,也许我会坐失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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