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秋千(8)

2025-10-09 评论

    劳动营的早春时节,就是我们这些去瓦砾堆上的“麦得行者”煮麦得草的季节。“麦得草”这个名字并不合适,根本体现不了它的意义。“麦得”(Melde)这个词对我们而言没有弦外之意,不会扰乱我们的心神。它不是“报到”〔德文是MeldeDich,意为报到、发言。〕的意思,不是集合点名草,而是路边随手可拾的一个词。反正它是表示临近晚集合的词,是临近集合的草,而绝不是集合草。煮麦得草的时候,我们时常是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因为之后马上要集合点名,并没完没了,因为人数总是点不对。
    我们劳动营一共有五个RB,即五个工作大队(RABOTSCHIBATALLION)。每个支队又称ORB(OdelnaRabotschiBatalion),分别由五百到八百人组成。我的工作队编号为1009,我的工号是756。
    我们整齐地列队站好。这么说其实很荒谬。你看,这五个惨不忍睹的工作队,每个人都眼睛浮肿,鼻子硕大,面颊深陷。肚子和双腿都水肿着。不论是严寒还是酷热,我们就这样整晚整晚地在静静的站立中度过。只允许虱子在我们身上爬动。在没完没了的点名中,它们可以喝个饱,检阅着我们可怜的肉体,不知疲惫地从头部一直爬进xx毛。大多数时候它们已经吃饱喝足,并在棉制服的接缝处躺下睡了,而我们却仍在静静地站立着。劳动营的指挥官施矢万涅诺夫依然在咆哮。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只知道他叫托瓦利施奇-施矢万涅诺夫。这个名字长得已经足够让我们在说出它时,害怕得直磕巴了。托瓦利施奇-施矢万涅诺夫这个名字,让我想起被放逐时,火车头发出的呼啸声,想起家乡教堂里那个白色神龛,上面刻着“天命启动时间”。也许我们数小时的静立,是为了反抗那白色的神龛。骨头重得像灌了铅。如果身上的肉没有了,撑起这副骨头便会成为一种负担,它直把你往地里吸。
    集合点名时,我会练习在静立中达到忘我的状态,不去将呼与吸区分开来。不抬头,眼睛上翻,在空中寻找云的一角,可以把这副骨头挂上去。如果我已达忘我之境,并找到这样一个空中挂钩之后,它便会牢牢地固定我。
    时常没有云,只有清一色的像海水般的蓝。
    时常只有遮蔽了天空的云毯,清一色的灰。
    时常云飘走了,挂钩也不会静止不动。
    时常雨水会灼痛我的双眼,并把衣裳紧紧黏在皮肤上。
    时常严寒仿佛将我的五脏六腑扯得粉碎。
    在这种日子里,天空会让我的眼球向上翻,而集合点名会把它再拽下来,骨头只能无依无靠地悬挂在我的身体里。
    工头图尔·普里库利奇在我们和指挥官施矢万涅诺夫之间,僵直地走来走去。点名册在他的指间滑动,由于翻的次数太多,已经褶皱不堪了。他每叫一个号,胸脯就像公鸡一样颤动着。他的手依然像个孩子的。我的手在劳动营这段日子却长大了,棱角分明,又硬又平,像两块板子。
    如果点名之后,我们中有人鼓起全部的勇气,问其中一位干部或者甚至指挥官施矢万涅诺夫本人,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他们会简短地回答说:“SKORODOMOJ”。意思是:你们马上就可以走了。
    这个俄语的“马上”偷走了我们在这世上最长的时间。图尔·普里库利奇还让理发师奥斯瓦尔德·恩耶特修剪鼻毛和指甲。理发师和图尔·普里库利奇是老乡,都来自喀尔巴阡-乌克兰〔在今乌克兰最西边,和罗马尼亚、匈牙利、斯洛伐克、波兰接壤〕,一个三国交界的地方。我问他,在理发店给上等的客人剪指甲在三国交界处是不是件很平常的事。他说不,在三国交界处不是这样。这是图尔的规矩,可不是老家的。在老家,第九个理完了才轮到第五个。我问,这是什么意思?理发师回答说,有一点巴拉穆克。这又是什么意思,我问。就是有点乱,他说。
    图尔·普里库利奇不是施矢万涅诺夫那样的俄国人。他既会德语,又会俄语。但他是俄国人一边的,跟我们不一样。虽然也被关在这儿,他却是劳动营负责人的副官。他把我们在一张纸上划分到不同的工作大队,翻译俄语的命令,再加上他自己的、德语的命他在纸上把我们的名字和工号整理到大队编号之下,以便查阅。每个人都必须日夜牢记自己的号码,知道自己不是有私人身份的人,而是有编号的囚徒。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赫塔·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