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名字旁边的一栏里,图尔·普里库利奇会写上集体农庄、工厂、清理废墟、运沙、铁路线、工地、运煤、车库、焦煤组、炉渣和地下室等字。一切都取决于名字旁边写着什么。它决定了我们会累,像狗一样累,还是会累得要死;决定了我们在干活之后还有没有时间和力气去兜售,决定了我们是否能在食堂后的厨房垃圾里悄悄地翻东西吃。
图尔·普里库利奇从不去干活,不去任何工作队和生产组,不用三班倒。他只发号施令,因此身手敏捷、目光轻蔑。如果他微笑,那就是个圈套。如果回应他的微笑,这是我们不得不做的,那我们就会出丑。他微笑,是因为他又在我们名字后面那一栏里新添加了东西,更糟的东西。在劳动营工棚之间的林荫道上,我躲着他,更愿意和他保持着一个无法说话的距离。他高高地抬起那双锃亮得像两只漆皮袋一样的鞋踩在路上,好像空虚的时间会从他体内由鞋底漏出来。他事无巨细都记得一清二楚。人们说即使是他忘掉的事也会变成命令。
在理发店,图尔·普里库利奇高我一等。他想要什么就说什么,任何风险也没有。他如果伤害我们甚至还好一些。他知道,如果要一直保持这样,就得轻贱我们。他总是扯着脖子,俯视着和我们说话。他有整天的时间去自我欣赏。我也欣赏他。他有着运动员般的体格,铜黄色的眼睛,目泛油光,一对小招风耳像两枚胸针,下巴像瓷雕的,鼻翼粉红如烟草花,脖子像是蜡做的。他从不会弄脏自己,那是他的运气。这运气使他比实际上要显得漂亮。不认识饥饿天使的人,可以在集合点名的操场上指手划脚,可以在劳动营的林荫道上挺直着走来走去,可以在理发店虚伪地微笑,但他没有参与说话的权利。我知道图尔·普里库利奇很多事,比他愿意的还要多,因为我和贝娅·查克尔很熟。她是他的情人。
俄语的命令听上去就像劳动营指挥官托瓦利施奇-施矢万涅诺夫的名字,是由“克、施、切、吃”等音组成的一种粗哑的、咬牙切齿的声音。命令的内容反正我们也听不懂,但却明白其中的蔑视。慢慢地我们习惯了被蔑视。久而久之,这些命令听上去只不过像是在不断地清嗓子、咳嗽、打喷嚏、擤鼻涕、吐痰,总之是在不断地产生粘液。所以特鲁迪·佩利坎说:俄语是一种感冒了的语言。
当其他所有人还在晚集合的静立中备受煎熬的时候,那些要当班而不用去集合的人,早就在劳动营角落的井后面升起了火,煮锅里放着麦得草或者其他一些稀罕的东西。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上头还得加个锅盖。能做成一笔划算的交易的话,就会有胡萝卜、土豆,甚至小米——一件夹克能换十根小萝卜,一件毛衣换三升小米,一双羊毛袜换半升糖或是盐。
想打牙祭的话,就非得盖上锅盖。其实并没有真正的锅盖,也许那只是一块铁皮,也许只存在于我们的脑海里。不管怎样,人们每次都能想出一个东西来当锅盖,并固执地说:一定要盖上锅盖,虽然从来就没有锅盖,有的只是关于锅盖的说法。当人们已经记不得锅盖是由什么做的,从来没有过锅盖,又总能找到点什么来当锅盖用的时候,也许回忆也已被盖封住了。
反正在黄昏时分,在劳动营角落的井后,总会有十五到二十堆这样在两块砖之间升起来的小火。其他的人除了吃食堂里的垃圾饭菜以外,就没有小灶开了。煤会起烟,这些锅的主人会手里拿着勺子在一旁看着。煤应有尽有,锅是食堂的——当地工厂生产的劣质餐具,灰棕色上过釉的铁皮容器,釉已斑驳,满是凹痕。在院内的火堆上它们是锅,在食堂的餐桌上就是盘子。一个人煮完了之后,另外有锅的人就等着用他的火。
没有东西可煮的时候,炊烟就会逶迤地爬进我的嘴里。我缩回舌头空嚼着,把唾液混着黄昏的炊烟一起吃,一边想着煎香肠。没有东西可煮的时候,我会走到锅的附近,假装睡前到井边来刷牙。不过在把牙刷放进嘴里之前,我已经吃过两道了。我眼里的饥饿啃食火苗,嘴里的饥饿吞噬炊烟。我在吃的时候,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透过黄昏,从对面的工厂区传来阵阵焦煤组工作时发出的咕隆声。我越是想快些离开井边,就越是挪不动步子。我必须把自己从这些火堆旁拽走。在焦煤组工作的咕隆声里,我听到自己肚子的咕噜声,整个夜景都饿了起来。黑色的苍穹覆盖大地,我摇摇晃晃地走进工棚昏黄的灯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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