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23)

2025-10-09 评论

    没过多久,春琴不再卧床了。佐助便摸索着走进里间,叩拜在春琴面前说:“师博,我成了盲人了。一辈子不会看到师傅的脸了。”春琴只问了一句:“佐助,这是真的吗?”便陷入长时间的沉思。这几分钟的沉默,乃是佐助这一辈子绝无仅有的愉快时刻。据说从前那个恶七兵卫景清①者,有感于赖朝②之不同凡响,遂放弃复仇之念,誓不再见其人而自行剜却双眼。佐助的动机虽与之不同,若论其志之悲壮,可谓异曲同工。然而春琴难道真盼望佐助如此吗?日前她流着泪所说的话,难道真有“既然我已遭此灾难,希望你也成为盲人吧”的含义吗?这当然是很难贸然下结论的事。不过佐助听到春琴说的那一句短短的话——“佐助,这是真的吗”时,觉得地高兴得发抖了。而且在相对无语的那一段时间里,只有盲人才有的第六感觉使佐助明白:春琴当时唯有感谢的意思而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①这是指平景清。此人生卒年不详,是平家时代的一个勇士,因弑其伯父而有恶七兵卫之称。其成为盲人的故事,谣曲及净琉璃中都有记载。
    ②这是指源赖朝(1147—1199),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建有武功。
    佐助能自然而然地领会春琴肚里的意思。佐助觉得,迄今为止,他俩虽然有着肉体关系,但是师徒关系一直使他俩不能心心相印,而今才真的合二而一,汇到一起来了。佐助想起了少年时期在壁橱中的黑暗世界里练习三味线的事,但是彼时的心境同现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盲人大多只具有光的方向感,因此盲人的视野是朦胧有光的,而不是一片漆黑。佐助明白:自己今日虽然失去了观察外部世界的眼睛,却也同时睁开了审视内在世界的眼睛。“呜呼!这才真正是师傅居住着的世界呀!我总算能同师傅居住在同一个世界里了。”
    佐助的视力已经不济了,他看不见屋子里的情况,也看不见春琴的样子,但是,唯有那被绷带裹住的春琴的脸样,还朦胧不清地映现在他的视网膜上。佐助觉得那些不是绷带,而是师傅两个月之前的那张洁白的脸,她完好而美妙,仿佛接引尊人①的佛像似的,浮现在微晕的光圈中。
    春琴问,“佐助,痛吧?”
    佐助把瞎掉了的眼睛朝着能感觉到有春琴脸庞存在的发出浅白色光晕的方向,答道:“不,我没有感到痛。同师傅的大难相比,这一点儿事算得了什么呢?那天晚上,歹徒潜入房来,使师傅遭此大难,我却一无所知地睡着了。这实在是我的疏忽造成的。师傅命我每晚睡在隔壁,原是要我注意警戒,不料铸成了这样的大祸,使师傅蒙受苦难,我自己却安然无事,想及这一点,实在难以安下心来,唯希望得到惩罚。我朝夕向神灵叩拜,祷告着:‘务请也赐给我灾难吧。如此下去,我实在无地自容哪。’我有幸能感动上苍,遂了却了心中的夙愿。今天早晨起床,发现两眼就这么瞎了。这一定是上苍同情我的志向,使我如愿以偿的吧。师傅啊师傅,我已不能看到师傅受难后的面容了。而今我所见到的,只有师傅三十年来根植在我眼底深处的可亲的面容。请师傅象从前那样,放心地留我在左右伺候吧。唯猝然失明,可恨举止不能如意,伺候上会有欠敏捷,但是,师傅至少得把日常生活上的琐事交给我来伺候呀。”
    ①这是平安时代中期开始出现的佛像,在这张佛画上画着阿弥陀佛领着众菩萨由极乐净土下来迎接世人。
    春琴便说:“你为我而下了如此大的决心,我感到十分欣慰。我不知得罪了谁而遭此灾难,若剖心而言,我宁愿让别人看到我现在的这副丑样,也唯独不能让你看到。你真是深知我心哪。”
    佐助答腔道:“哦,太感谢了。师傅的这一席话真叫我高兴非凡,其珍贵之处,远胜过我失去两眼的代价。歹徒本企图让师傅和我生活在悲苦、不幸之中,便让师傅吃这样的苦头。我虽不知此歹徒是何处来的,也不知其姓甚名谁,不过,此人若是想让师傅破相来为难我,我就不看嘛。只要我成了瞎子,师傅的这一灾难不就等于不曾有过啦?蓄意布下的奸计也就化成泡影,歹徒的阴谋一定无从得逞了。说真的,我不但没有什么不幸可言,反而觉得幸福极了。我想到那个卑劣的歹徒帮了个倒忙,给我先钻了空子,心里痛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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