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24)

2025-10-09 评论

    春琴赶紧说:“佐助,别再往下说了。”这两个盲人师徒相抱而泣了。
    对他俩因祸得福后的生活情况了解得最为详尽的尚健在者,就是鴫泽照老妪了。老妪今年七十一岁,她作为家内门徒投身春琴的家中时,乃是在明治七年,老妪是年十二岁,她向佐助学丝竹之艺,兼在两盲人之间做一些搭桥的工作,是一种不同于引路人的联系者。因为一个是猝然之间成了瞎子的,另一个虽是自幼双目失明,却过惯了奢侈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实为一切不用自己动手的人。因此,必须要有一个专事伺候工作的第三者才行,便决定雇用一位能尽量无拘无束在一起生活的少女。鴫泽照被录用后,办事诚笃,深得两盲人的信任,便被长久留用,据说春琴去世后,就照料佐助,直至佐助在明治二十三年获得检校的职位,她还在左右伺侯。鴫泽照在明治七年进春琴家中时,春琴已有四十六岁,也就是说,自遭歹徒瞎算后算起,已度过了九个春秋,春琴也可称得上是个老妇人了。春琴对她说:“由于某种原因,我不能露面,而且不准别人看我的脸。”春琴身着凸纹薄绸料子的圆领罩衣,坐在厚厚的座垫上,头上裹着一条黄褐色的绉绸披巾,只有鼻子露了出来。披巾的边缘部分垂至眼睑,脸颊和嘴都被遮住了。
    佐助刺瞎双眼时,是四十一岁,这种将进入暮年时期的双目失明,该有多么不便哪!然而,他总是恰到好处地抚慰着春琴,努力使春琴不感到丝毫的不方便。旁人看了都不禁为之鼻酸。春琴也感到别人的伺侯不能满意,说道:“我日常生活上的琐事,不是眼睛好好的人能照料好的,由于长年以来已养成了习惯,唯有佐助最为了解。”所以,包括衣着、沐浴、按摩、如厕,还是偏劳佐助。而鴫泽照的任务,与其说是伺候春琴,倒不如说主要是在作佐助的助手,她简直没有直接碰过春琴的身体。只有伺候吃饭一事,少了鴫泽照是毫无办法的。除此以外,无非是拿拿、递递要用的东西,间接地协助佐助伺候春琴。例如沐浴前陪他俩行至洗澡间的门口,然后退下。等到有击掌声传来,再去接应,一踏进洗澡间,只见春琴已经洗过澡,穿着浴衣,披着头巾。而在方才那一段时间里,是由佐助一个人把事情包掉了。一个盲人究竟是怎么替另一个盲人洗澡的呢?大概同春琴用手指摩挲那苍虬的梅树树干差不多吧。这样做,不胜费事姑且不谈,而事事都如此办理,岂不麻烦极了!别人总觉得“啊,这样能行吗”,但他俩犹如沉浸在这种费事的享乐中似的,不言不语地品味着纤细入微的爱情。
    看来,盲人男女相爱而沉浸在触觉世界的那种欢乐,远非常人所能想象的。佐助为了伺候春琴,不借献身。春琴也怡然欣然地接受这种伺候,相互之间乐此不疲,所以没什么可令人惊讶的。
    此外,佐助还在照料春琴的余暇里,抓紧时间,教众男女门徒学艺。当时,春琴过着闭门不出的日子,她给佐助起了个别号——琴台,由佐助一手承接众门徒的学艺事宜。春琴的那块“音曲指南”的招牌上原书有鴫屋春琴这个姓名,而今在此姓名旁添了一行小字——温井琴台。佐助的忠义和温顺早已不胫而走,深得周围人们的同情,所以前来学艺的门徒很多,反而比春琴课徒的时期更为兴隆。滑稽的是:佐助在课徒的时候,春琴却独自在内室听莺啭听得入了神。不过,她常会在这种时候碰到非佐助就无法处理的事,于是大声喊叫“佐助,佐助”,也不管课业是不是处于关键的时刻。佐助听到叫唤,便丢下一切,立刻赶回内室。这样佐助就不好离开春琴的左右,不能外出课徒,只好在家中教授门徒。这里应该说明一下,其时,春琴在道修町的老家鴫屋店铺,已渐渐衰败,每月该送来的津贴费,也时常脱期。如果家境没有这等变化,佐助何苦要去课徒授艺呢!他犹如只身在外的鸟儿,只好抓紧空隙时间飞到春琴身边去一下,佐助是身在课徒,心不在焉,他大概无法定神吧。而春琴呢,看来也陷在这样的苦恼中了。
    佐助接过了师傅的工作,勉为其难地维持着一家的生计,但是两人为什么不正式结婚呢?难道春琴的自尊心至今仍使她一口拒绝吗?鴫泽照老妪曾亲耳听佐助这样说过:春琴方面已经气馁,倒是佐助看到春琴如此状态,心里不胜悲哀,他不能把春琴作为一个可悯、可怜的女子来对待。佐助毕竟是双目失明的人,他看不见现实世界,而已进入了万劫不变的主观境界,存在于他眼底的世界,全是对过去的回忆。如若春琴因遭灾而变了性格,那她就不再是春琴了。佐助的脑海里如不能始终留存着一个傲慢不驯的昔日的春琴,现在印在他眼底的、春琴那美貌的形象就要被破坏掉。可见佐助比春琴更不愿结婚。对佐助来说,现实中的春琴乃是唤起他心目中的春琴的一种媒介,所以他得提防别让自己同春琴处于平等的地位,他不仅要严守主仆之礼,还要使自己比从前更为卑下地竭尽伺候之职,至少该让春琴早日忘却不幸而恢复昔日的自信,为之,他不辞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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