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埃及宫女同衾共枕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我想了一会儿,终未现出具体场景。勉强想像良久,浮现出来的也不外乎20世纪福克斯的《埃及艳后》,那是由伊丽莎白-泰勒、理查德-勃顿和雷克斯-哈里逊出演的影片,糟糕得简直令人作呕:一群好莱坞式的卖弄异国情调的长腿黑皮肤女郎,手拿长柄扇子“呼啦呼啦”地为埃利萨贝斯扇风送凉,做出各种寡廉鲜耻的色情姿势供他寻欢作乐。埃及女子干这种勾当倒是拿手好戏。
于是,福克斯笔下的克列奥帕特拉为他心醉神迷,难以自持。
情节也许无足为奇,但舍此不能成其为电影。
他对克列奥帕特拉也同样钟情。
不过,钟情于克列奥帕特拉的并非他一人。肤色漆黑的阿比西尼亚王子也为她迷恋得心神不定,甚至一想起她便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这一角色无论如何只能由迈克尔。杰克逊扮演。那王子痴情之至,竟远从阿比西尼亚穿过大沙漠赴来埃及。途中,在沙漠商队的菁火前,手拿铃鼓边唱《彼利-金》边摇身起舞,眼睛在银星的辉映下闪闪发光。自不待言,游泳教师同迈克尔-杰克逊之间发生一场纠葛,情场上短兵相接。
正想到这里,男侍走来,很难为情地告诉我快到关门时间了,并道歉说对不起。我一看表,已经12点15分。没走的客人只我自己。四周已被男侍大体拾掇妥当。罢了罢了,我不由心想,自己怎么花如此长的时间想如此无聊的东西,荒唐透顶,怕是神经出了问题。我在账单上签了字,端起剩下的马丁尼一饮而尽,起身走出酒吧,双手插进衣袋,等待电梯开来。
问题是,按传统习俗,克列奥帕特拉必须同弟弟结婚——这幻想中的电影镜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脑海中排除,反而层出不穷。弟弟性格懦弱而孤独多疑,应该是谁呢?莫非艾伦?那一来就成了一场喜剧。此人在宫中不时地讲些并不好笑的笑话,并用塑料锤敲击自家头颅,不行。
弟弟以后再说吧。法老还是劳伦斯合适。此君先天性头痛,无时不用食指尖按压太阳穴。对于不合其意之人,或投入无底深井,或使之在尼罗河里同鳄鱼死拼。狡黠而残酷。甚至把人割去眼皮后放逐沙漠。
想到这里,电梯门开了,悄然而倏然地。我步入其中,按十五楼钮,随后继续遐想。本来不愿再想,却硬是控制不住。
舞台一转,出现渺无人烟的沙漠。沙漠纵深处的洞穴里,一个被法老驱逐出来的预言者,默默地生活着,孤苦伶订,无人知晓。尽管被割去眼皮,但他终于挣扎着横穿沙漠,奇迹般地生存下来。他身披羊皮,以遮蔽火辣辣的阳光。他终日生活在黑暗里,食昆虫,嚼野草,并用心灵的眼睛预言未来,预言法老即将到来的没落,预言埃及的黄昏,预言世界的嬗变。
是羊男,我想。为什么羊男突然出现在这等地方呢?
门又一次悄然而倏然地打开,我茫然而木然地思考着跨出门外。难道羊男自古埃及时代便已生存于世不成?抑或这一切统统不过是我在头脑中编造出来的无聊幻觉?我依然双手插兜,站在黑暗中冥思不已。
黑暗?
等我意识到时,眼前已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也没有。随着电梯门在我身后闭合,四周亦落下了黑漆漆的屏幕。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背景音乐也听不见。《水色恋情》也好,《夏日之恋》也好,全都杳无声息。空气凉飕飕的,夹杂一股霉气味儿。
如此黑暗中,我一个人果然伫立——
这是地地道道的黑暗,地道得近乎可怕。
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无法识别,包括自己的身体,甚至有东西存在这点都感觉不出来,有的只是黑色的虚无。
置身于如此彻底的黑暗,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恍惚成了空洞的概念——肉体融入黑暗而不再拥有实体这一概念如同外层灵质一般在空中浮现出来。我已经从肉体中解放出来,但尚未觅得新的去处,而在虚无缥缈的宇宙中,在恶梦与现实奇妙的分界线上往来彷徨。
我静立多时,想动也动不得,手脚麻痹了似的失去原来的感觉,简直像被压入了深海底层。浓重的黑暗向我施加莫可言喻的压力,沉寂在压迫我的耳鼓。我力图使自己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然而枉费心机。这种黑暗并非眼睛可以逐渐习惯的隐隐约约的黑暗,而是百分之百的黑暗,黑得深不可测,黑得了无间隙,如同用黑色的油画涂料抹了不知多少层。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右边装着钱夹和自有钥匙,左边是房间钥匙、手帕和一点零币。但这些在黑暗中完全派不上用场。我第一次后悔自己戒烟,否则身上总会带有打火机或火柴,追悔莫及。我从衣袋里掏出手,往估计有墙壁的那边伸去,黑暗中我感觉到了硬邦邦的竖式平面:是墙壁。墙壁滑溜溜、凉冰冰的。作为海豚宾馆的墙壁未免温度过低,其实并没有这般冰凉。因为空调设施无时无刻不将空气保持得和煦如春。我对自己说道:要冷静,慢慢想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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