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走了。”羊男说,“再呆下去,身体要冻僵的。不久还会相见,只要你有所求。我一直在这里,在这里等你。”
他拖曳着双腿将我送到走廊拐弯处。他一挪步,便发出“嚓——嚓——嚓——”的声响。我对他道声再见,没有握手,没有特别寒暄,只是道声再见我们便在黑暗中分手了。他折回细细长长的房间。我朝电梯那边走去。一按电钮,电梯缓缓上升。随即门悄然分开,明亮而柔和的灯光泻进走廊,包拢了我的身体。我走入电梯,靠着墙壁,一动不动。电梯自动停下后,我仍倚壁呆立。
那么——我想,但“那么”之后都想不起来了。我置身于思考的巨大空白之中,无论去往哪里去到哪里,全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接触不到。如羊男所说,我累了,精疲力竭,惶惶不安,而且孑然一身,如同迷失在森林里的孤儿。
跳吧舞吧!羊男说。
跳吧舞吧!思考发出回声。
跳吧舞吧!我喃喃自语。
接着,我按动十五楼电钮。
从电梯下到十五楼,镶嵌在天井中的扩音器传出亨利-曼其尼的《月亮河》——是它在迎接我。于是我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到既不能使我幸福又不肯放我离开的现实世界。
我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手表,回归时刻是凌晨3时20分。
那么——我想,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思考发出回声。我叹息一声——
我返回房间,首先在浴缸里放满热水,脱光身子,慢慢沉入水底。但身体很难马上暖和过来。由于已经彻底冷到心里,在热水中一泡,反而更觉得寒冷。我本打算在热水里泡到冷意消失,不料被热水熏得昏昏沉沉,只好爬出浴缸作罢。之后把头顶在窗玻璃上,待稍微凉快下来,拿白兰地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旋即上床躺下。我什么也不去想,把头脑清扫一空,一心想睡个好觉,不料事与愿违。入睡绝对没有希望。无奈,只得在僵挺的意识中辗转反侧,不久天光尽晓。这是个阴沉沉的灰色早晨。雪固然未下,但整个天空被阴云遮掩得严实无缝,所有的大街小巷也统统被染得灰蒙蒙一片。触目皆是灰色——落魂之人滞留的落魂街市。
我并不是因为考虑问题才睡不着。我什么也没考虑,也考虑不下去,我的脑袋太累了。然而又无法入睡。我身心的几乎所有部分都渴望入睡,惟独脑袋的一小部分僵固不化,执著地拒绝睡眠,致使神经异常亢奋,焦躁不安,焦躁得就像企图从风驰电掣的特快列车的窗口看清站名时的心情一样——车站临近,心想这回一定要瞪大眼睛看个明白,但无济于事,速度过快,只能望得模模糊糊的字形,看不清具体是何字样。目标稍纵即逝,如此循环往复。车站一个接一个迎面扑来,一个接一个尽是边远的无名小站。列车好几次拉鸣汽笛,其尖厉的回声犹如锋芒一般刺激我的神经。
如此熬到9点。看准时针指在9点后,我没好气地翻身下床。没办法,这觉无法睡。我进浴室剃胡须,为了彻底剃净,我不得不对自己反复说道:“我现在是在剃须。”剃完,我穿好衣服,梳理几下头发,去宾馆餐厅吃早餐。我在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一份西式早点。我喝了两杯咖啡,嚼了一片烤面包片。面包片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咽下去。灰色的云层甚至把面包片也染成了灰色。口里竟有一股灰絮味儿。这是个仿佛预告地球末日来临的天气。我边喝咖啡边看早上的菜谱,总共看了50遍。但头脑的僵固度还是没有缓解。列车仍在突飞猛进,汽笛仍萦绕耳畔。那种僵固,感觉起来就像牙膏风干后紧紧附着在物体表面一般。我周围的人们都在津津有味地又吃又喝。他们把砂糖放入咖啡,往面包上涂黄油,用刀叉切着火腿鸡蛋。碟碗相碰的嘎嘎声此起彼伏,简直同调车场无异。
我猛然想起羊男,此时此刻他也是存在的,他呆在这座宾馆某处一个变形的空间里,是的,他是在的。而且想教给我什么,问题是我理解力跟不上。速度太快,而头脑却僵化,无法辨认字迹,能辨认的只有静止的东西。(A)西式早点——果汁饮料(橘汁、朱栾汁、番茄汁)、烤面包片,或……有谁在向我搭话,要我回答。是谁呢?我抬起眼睛,见是男侍。他身穿雪白的上衣,手拿咖啡壶,俨然捧一个奖杯。“您要不要换一杯咖啡?”他殷勤地问道,我摇摇头。待他离开,我起身走出餐厅。嘎嘎声仍然在我身后起伏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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