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51)

2025-10-09 评论

    回到房间,我又一次进入浴室。这回已不再感到冷了。
    我在浴槽里缓缓地伸直身子,就像解开绳扣似的徐徐舒展全身每一个关节。指尖也逐个屈伸一番。不错,这是我的身体,我现在是在这里,在真实房间中的真实浴槽里。而没有乘什么特快列车,耳边不闻汽笛声响,无须辨认站名,无须前思后想。
    走出浴室上床看表,已经10点半。也罢也罢,干脆不睡觉,到街上逛逛算了。正如此呆呆思忖之间,睡意陡然袭来,形势于是急转直下,恰如舞台由明转暗一般。一只巨大的灰猿手持大锤,不知从何处闯入房间,朝我后脑壳不容分说地重重一击,我顿时气绝似的坠入昏睡的深渊。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四下漆黑,毫无所见。没有背景音乐,没有《月亮河》,没有《水色恋情》,惟有一泻千里的睡眠。“16的下一位数是几?”——有人问我。“41。”——我回答。“睡觉。”——灰猿说。对,我是在睡觉,在坚不可摧的铁球里把身子缩为一团,像个松鼠那样大睡特睡,那铁球是拆毁楼房时用的,中间掏空,我便睡于其中,酣畅淋漓,一泻千里……
    有谁在呼唤我。
    莫非汽笛?
    不,不是,不是的,海鸥们说。
    听那声音,似乎有人想用高温炉将铁球烧毁。
    不,不是,不是的,海鸥们异口同声地说,竟如希腊戏剧里的合唱团一般。
    是电话,我恍然大悟。
    海鸥们已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回声。海鸥们为什么无影无踪了呢?
    我伸手拿起枕边的电话筒,说了声“喂”。但只听得“嘟”的一声便再无声息,却转而从另一空间发出一连串响声——“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是门铃!有人按门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门铃。”我出声说道。
    但海鸥们已不复见,全然不闻一声“正确”的回应。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我披上睡衣,到门口一声没问地打开门。服务台女孩儿迅速闪身进来,关上门。
    后脑壳被灰猿敲击的部位仍在作痛。这个狠家伙,何必用那么大的劲,弄得我觉得似乎整个脑袋都凹陷了进去。
    女孩儿看看我的睡衣,又看看我的脸,蹙起眉头。
    “为什么下午3点钟睡觉?”她问。
    “下午3点,”我重复一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呢?”我自己问自己。
    “几点睡的,到底?”
    我开始想,努力想,但仍是想不起来。
    “算啦,别想了。”她失望似的说。然后坐在沙发上,用手轻轻碰一下眼镜框,仔仔细细地审视我的脸,“我说,你这脸怎么这副德行!”
    “噢,想必不怎么漂亮。”我说。
    “气色难看,还浮肿。莫不是发烧?不要紧吧?”
    “没关系。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别担心,原本身体就好。”我说,“你现在休息?”
    “嗯。”她说,“来看一眼你的脸,挺有兴趣的。不过要是打扰,我可这就出去。”
    “打扰什么。”说着,我坐在床上,“困得要死,但谈不上打扰。”
    “也不胡来?”
    “不胡来。”
    “人人嘴上都那么说,你可是真的规规矩矩?”
    “人人也许都那么做,但我不做。”我说。
    她略一沉吟,像是确认思考结果似的用手指轻轻按一下太阳穴,“或许,我也觉得你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她说。
    “况且现在太困,也做不成别的。”我加上一句。
    她站起身,脱去天蓝色坎肩,仍像昨天那样搭在椅背上。但这回她没来我身边,而走到窗前立定,一动不动地望着灰色的天宇。我猜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只穿一件睡袍,脸上德行又不好的缘故。但这没有办法,我毕竟有我的具体情况。我活着的目的并非为了向别人出示一张好看的脸。
    “我说,”我开口道,“上次我也说来着,你我之间,总好像有一种息息相通之处,尽管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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