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脑袋里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时间。“一大早出门乘飞机往返,估计入夜前能赶回来——当然要看在那边花多长时间。”
“我想在那边花不了多少时间。”她说,“你真能找出那样的时间?找出和我一起飞去那里又赶回来的时间?”
“差不多吧。”我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好说定,不过我想问题不大。明天晚上打电话到这里来可好?届时我在这里。那之前我安排妥当。你的日程呢?”
“我什么时候都行,没什么日程。只要你方便,我随时可以动身。”
我点点头。
“啰啰嗦嗦真对不起。”她说,“或许我还是不该来见你。说不定最终我只能把一切弄糟。”
将近十一点她起身回去。我撑伞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雨还在下。
“再见。添了很多麻烦,谢谢。”岛本说。
“再见。”
之后我折回店内,坐回吧台原来的座位。那里仍剩有她喝的鸡尾酒,烟灰缸里留着几支她吸剩的“沙龙”。我没叫男侍撤下,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酒杯和烟头上沾的淡浅的口红。
回到家时,妻还在等我。她在睡衣外披了件对襟毛衣,用录像机看《阿拉伯的劳伦斯》。镜头是劳伦斯越过无数艰难险阻横穿沙漠,终于到达苏伊士运河。单我知道的,这部电影她就已看了三遍。她说看多少遍都看不腻。我坐在旁边,边喝葡萄酒边一起看那电影。
“这个星期日游泳俱乐部有个活动。”我对她说。俱乐部里有个成员拥有相当大的游艇,以前我们不时坐艇去海湾游玩,在那里喝酒、钓鱼。二月份玩游艇有点儿冷,但妻对游艇差不多一无所知,因此对此没什么疑问,况且星期天我极少一个人出去。她似乎认为最好还是偶尔出去见见其他方面的人,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一早就出去,估计八点前能回来。晚饭在家吃。”我说。
“行,星期天正好妹妹来玩。”她说,“要是不冷,大家就带盒饭到新宿御苑玩去,四个女人家。”
“那也蛮不错嘛。”
翌日下午,我去旅行社订了星期日的机票和要租的车。傍晚六点半有一班飞回东京,看来勉强可以赶回吃晚饭。之后我去店里等她的电话。电话十一点打来了。“时间总可以找得出,忙倒是够忙的。这个星期日怎么样?”我说。
她说没问题。
我告以飞机起飞时间和在羽田机场的碰头地点。
“麻烦您了,谢谢。”
放下听筒,我坐在吧台旁看了一会儿书。店里太吵,吵得我实在没办法把心思集中到书上,于是去卫生间用冷水洗脸洗手,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对有纪子说了谎。以前说过几次,和别的女人睡觉时也说了小谎,但那时我没认为是欺骗有纪子,那几次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消闲解闷罢了。然而这次不成。我固然没有同岛本睡的念头,但还是不成。我定定地审视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眼睛没有映出自己这个人的任何图像。我双手拄在洗面台上,喟叹一声。
那条河从岩石间飞快地穿过,点点处处或挂起小小的瀑布,或积成水潭静静歇息。水潭有气无力地反射着钝钝的太阳光。往下游看去,可以看见一座旧铁桥。说是铁桥,其实又小又窄,勉强能容一辆汽车通过。黑乎乎呆楞楞的铁架重重地沉浸在二月冰冷冷的岑寂中。走这座桥的只有去温泉的游客、旅馆员工和森林管理人员。我们过桥时没碰上任何人,过了桥往后看了几次,也没发现过桥人影。进旅馆吃罢简单的午饭,两人过桥沿河步行。岛本笔直地竖起厚厚的海军呢大衣领,围巾紧贴鼻端围了好几圈。她和平时不同,一身适合穿山越岭的轻装。头发在脑后束起,鞋也换上了结结实实的野外作业靴,肩上斜挎绿色尼龙包。这副打扮活脱脱成了高中生。河滩这一堆那一块地点缀着白皑皑硬邦邦的雪。铁桥顶端蹲着两只乌鸦在俯视河面,不时发出一声生硬而尖锐的啼叫。像在谴责什么。叫声在树叶脱尽的林中发出冷冷的回响,继而穿过河面,钻入我们耳底。
狭窄的沙土路沿河边长长地延伸开去,不知止于何处,不知通向哪里。杳无人影,阒无声息。四下里没有像人家的房舍,触目皆是光秃秃的农田。垅沟的积雪勾勒出几道清晰的白筋。乌鸦到处都有。见我们一路走来,乌鸦们就好像朝同伴们发什么信号似的短促地叫了几声,走到跟前它们也凝然不动,我得以切近地看清其凶器一般尖刺刺的嘴和颜色光鲜的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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