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太阳以西(34)

2025-10-09 评论

    “还有时间?”岛本问,“再这么走一会儿能行?”
    我扫一眼手表,“没关系,时间还有。可以再待一个小时。”
    “好幽静的地方啊。”她缓缓环视着四周说道。她每次开口,呼出的气便整个浮在空中,硬硬的,白白的。
    “这条河可好?”
    她看着我微微笑道:“看来你是真的明白我所寻求的,从里到外。”
    “从颜色到尺寸。”我说,“过去我看河流的眼光就不同一般。”
    她笑了笑,用戴手套的手握住同样戴手套的我的手。
    “还好。已经来了,就算你说这条河不好我也没办法。”我说。
    “放心,对自己再多些信心,你是不至于有那么大失误的。”岛本说,“对了,两个人这么并肩走起来,不有点儿像过去?时常一块儿从学校走路回家来着。”
    “你腿没过去那么糟了。”
    岛本微笑着看我的脸:“听你这语气,好像是为我治好腿感到遗憾似的。”
    “或许。”我也笑了。
    “真那么想?”
    “开玩笑。治好了腿当然是好事。只是有点儿怀念,怀念你腿不好的那段时光。”
    “跟你说,初君,”她接道,“这件事我非常非常感谢你——知道的吧?”
    “没什么的,”我说,“无非乘飞机来郊游罢了。”
    岛本目视前方走了一会。“不过你是对太太说了谎出来的吧?”
    “算是吧。”
    “这对你相当不是滋味吧?不愿意对太太说谎吧?”
    我不知怎么回答合适,没有应声。附近树林里乌鸦又尖利地叫了起来。
    “我肯定扰乱你的生活了,我心里很清楚。”岛本低声道。
    “好了,别说这个了。”我说,“特意跑来一趟,说点开心的吧!”
    “比如说什么?”
    “你这身打扮,看上去像高中生。”
    “谢谢。”她说,“真是高中生该有多高兴。”
    我们朝上游慢慢走去。接下去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一言未发,只顾集中注意力走路。她还走不了很快,但慢走看不出不自然。岛本紧紧握住我的手。路冻得邦邦硬,我们的胶底鞋几乎没踩出动静。
    的确,假如像岛本说的那样,十几或二十几岁时两人能这样一块儿走路,该是何等美妙啊!星期日下午两人手拉着手,沿着河边一个人也没有的小路无休无止地走下去,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我们已不是高中生了。我有妻子和女儿,有工作,而且要向妻说谎才能来这里。往下要乘车赶去机场,搭乘傍晚六点半飞往东京的航班急匆匆返回有妻等我的家。
    走了一会儿,岛本停住脚步,搓着戴手套的双手缓缓环视四周,看上游,看下游。对岸群山绵延。左边,树叶落尽的杂木林一片接着一片。哪里也不见人影。我们刚才歇息的旅馆也好铁桥也好,此刻都已隐去山后。太阳不时像想起来似的从云隙间探一下头。除了乌鸦的啼叫和河水的流声,其他一无所闻。眼望如此风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想道,自己迟早肯定还将在哪里目睹同样的风景。这就是所谓既视感的反向——不是觉得自己以往什么时候见过与此相同的风景,而是预感将来什么时候仍将在哪里与此风景相遇。这一预感已伸出长臂死死抓住了自己意识的根。我已能感觉出其握力。而那长臂的前方便是我自身,将来应该还在的、增加了好几岁的我自身。当然,我无法看见我自身。
    “这地方合适。”她说。
    “合适干什么?”我问。
    岛本浮起一如平日的一丝笑意看着我,“想干我想干的事。”
    随后,我们从堤坝下到河边,这里有个小小的水潭,表面结了层薄冰,潭底静静躺着几片一如扁扁的死鱼的落叶。我拾起河滩上的一粒圆石子,在手心里转动了一会儿。岛本摘下两只手套揣进大衣袋,继而拉开挎包链,取出一个用厚厚的上等布料做的小口袋样的东西,袋里有个小壶。她解开壶绳,轻轻打开壶盖,目不转睛地往里窥视良久。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