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太阳以西(6)

2025-10-09 评论

    回家后,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久久盯视被岛本握过的那只手。非常高兴她握自己的手。那温柔的感触一连好几天都在温暖我的心,但同时也使我迷乱、困惑、难过。自己该如何对待那温情呢?该把那温情带去哪里呢?我不得而知。小学毕业出来,我和她进了不同的中学。由于种种原因,我离开了原来居住的房子,搬去另一个镇。虽说是另一个镇,其实不过相隔两个电车站,那以后我也去她家玩了几次。记得搬走后三个月里去了三四次。但也只是到此为止,不久我就不再去找她了。那时候我们正要通过非常微妙的年龄段。我感到,我们的世界仅仅由于中学不同、由于两家相距两站,就整个为之一变了。同学变了,校服变了,课本变了,自己的体形、声音以及对各种事物的感受方式也在发生急剧变化。我同岛本之间曾经存在的亲密空气也似乎随之渐渐变得别扭起来,或者不如说她那方面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正在发生比我还要大的变化,我觉得。这使我总有些坐立不安,同时我感到她母亲看我的眼神也逐渐变得不可捉摸,像是在说“这孩子怎么老来我家呀,又不住在附近,又不同校”。也可能自己神经过敏。但不管怎样,当时总觉得她母亲的视线里有文章。
    这样,我的脚步渐渐远离了岛本,不久中止了交往。但那恐怕(大概只能使用恐怕这个词。因为归根结蒂,验证过去这一庞杂的记忆进而判断其中什么正确什么不正确并非我的职责)是个失误。本来那以后我也应该和岛本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然而我的自我意识太强,太怕受到伤害。自那以来,直到后来很久,我同她一次也没见过。
    不去见岛本之后,我也经常怀念她。在整个青春期这一充满困惑的痛苦过程中,那温馨的记忆不知给了我多少次鼓励和慰藉。很长时间里,我在自己心中为她保存了一块特殊园地。就像在餐馆最里边一张安静的桌面上悄然竖起“预定席”标牌一样,我将那块园地只留给了她一个人,尽管我推想再不可能见到她了。
    同她交往的时候我才十二岁,还不具有正确含义上的性欲。对她胸部的隆起、裙子里面的内容倒是怀有朦胧的好奇心的,但并不晓得那具体意味什么,不晓得那将把自己具体引向怎样的地点。我只是侧耳合目静静地描绘那里应该有的东西而已。那当然是不完整的风景。
    那里的一切都如云遮雾绕一般迷离,轮廓依稀莫辨。但我可以感觉出那片风景中潜藏着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什么,而且我清楚:岛本也在看同样的风景。
    想必我们都已感觉到我们双方都是不完整的存在,并且即将有新的后天性的什么为了弥补这种不完整性而降临到我们面前。我们已站在那扇新门的前面,在若明若暗的光照下两人紧紧握住了手,十秒,仅仅十秒。

    在高中时代,我成了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十多岁少年。那是我人生的第二阶段——成为普通人。对于我来说,此乃是进化的一个过程。我不再特殊,成了普通人。不用说,若有细心人细心观察,应该不难看出我是个有其自身问题的少年。然而说到底,世界上又哪里存在没有其自身问题的十六岁少年呢?在这个意义上,在我走近世界的同时,世界也走近了我。
    无论如何,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已不再是那个体弱多病的少年了。上初中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去了住处附近一所游泳学校,在那里我正式学会了自由泳,每星期游两个标准游程。我的肩和胸转眼之间因此宽大起来,肌肉也结实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动辄发烧卧床的孩子了。我常常光身站在浴室镜前,花时间仔细查看自己的身体。显而易见,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意想不到的急剧变化。我为之欢欣鼓舞。倒不是欣喜自己一步步向大人靠近,较之成长本身,不如说更是为自己这个人的蜕变而欣然。我高兴自己不再是往日的自己了。
    我经常看书,听音乐。本来就喜欢书和音乐,而通过同岛本的交往,两个习惯都进一步得到促进,进一步完善起来。我开始跑图书馆,一本接一本看那里的书。一旦翻开书页,中途便再也停不下。书对于我简直如致幻剂一般,吃饭时看,电车上看,被窝里看,看到天亮,课堂上也偷偷看。不久,我搞到一部自己用的小音响装置,一有时间就关在房间听爵士乐唱片。不过,想跟谁谈论看书和听音乐的体会的欲望却是几乎没有。我就是我自身,不是别的什么人。对此我反倒感到心安理得,别无他求。在这个意义上,我是个异常孤独而傲慢的少年。需要和同伴配合的体育项目我无论如何喜欢不来,同他人抢分的竞赛也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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