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的三位客人默不作声。这时他们的正事已经谈完,因为有同席的客人在座,便留下来互相闲谈,所以这时理应让后来的女客有机会跟主人谈话。但这位女客的气势确也有点使旁边的人难得开口。而先来的三位既不看女客的脸,也不看香住的脸,虽像是并未直接听他们谈话,其实却在听着。
“报社的庆祝活动结束之后,我们沿着市上的坡路径直朝海边走去。晚霞像要燃烧起来似的。记得当时香住先生对我说:‘连房顶的屋瓦都映得绯红了,连你的颈项都映得绯红了。’我回答说:‘是呀,弓浦的晚霞是颇负盛名的。’说真的,弓浦的晚霞至今仍使我不能忘怀。就是在那晚霞辉映得十分美丽的日子我们相会的呀。这弓形的小港,好像是山峦婉蜒的海岸线上刻出来的,弓浦就是由此得名;而这段四进去的部分正好让晚霞的余辉潴留在这里。那一天布满鱼鳞般晚霞的天空,比在别处看到的要低得多,而地平线却显得特别接近;黑色的成群的候鸟,好像是飞不到云层似的;与其说是天空的云彩映进了海洋,倒不如说是天空的鲜红颜色全都倾注到这小港的海里去了。装饰着旗帜的节日的彩船上,大鼓和横笛齐鸣,船上还坐着参加典礼的童男童女。当时您说,在孩子们那身红衣服的近旁,哪怕是划根火柴,恐怕顷刻之间,天空呀、海洋呀,都会熊熊燃烧起来。您不记得了吗?”
“是嘛……”
“自从我和现在这个丈夫结婚以后,因为没有一件感到非常幸福而永远不想忘掉的事,记性坏得可怜。香住先生生活这样美满,况且又是个忙人,过去的琐事怕是没工夫去回想,也不需要记在心上吧。可是……在我的一生里,弓浦是个最美好的地方哩。”
“在弓浦住了很久吗?”香住这样探问了一下。
“不,和香住先生在弓浦见面之后,刚过半年就嫁到沼津去了。如今,大孩子念完大学开始工作了,小女儿也已到了物色对象的年纪。我的老家本来在静冈,因为同继母不和,被寄养在弓浦的一个亲戚家。过了不久,出于一种反抗情绪,我就到一家报社去做事。后来被父母知道了,便被叫回家去,打发出阁了。所以我在弓浦只住了七个月。”
“您丈夫?……”
“是沼津的神官。”
香住听说是个意外的职业,不觉向女客看了一眼。这位女客倒是个标致的“富士额”。这个词儿现在已不常用了,可她的发型与此并不相称,这一点颇引起了香住的注意。
“他当个神官,先前日子还好过,战争打起来以后,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儿子和女儿都站在我一边,对爸爸总有那么一股对立情绪。”
香住理会到女客的家庭不和。
“沼津的神社比弓浦那个庙会的神社大得无法相比,正是因为规模大,事情才弄得不好收拾。后面的杉树,我丈夫随便给卖了十棵,现在引起了问题,我是逃到东京来的。”
“……”
“记忆是可贵的。人不管碰到什么境遇,都能不忘记过去,这一定是神的恩赐。弓浦市的下坡路上,正好是庙会的那个神社,因为孩子太多,香住先生说:‘不进去啦,我们走吧。’那时看见了神社厕所旁边的一株小山茶树,正开着那三朵重瓣的山茶花。至今我还常常在想,栽植这株山茶树的该是一个心地多么善良的人啊!”
在女客追忆弓浦的往事中,香住显然是其中的一个出场人物。那株山茶树,弓形港口的那一片晚霞,随着女客的描述似乎也都浮现到香住的头脑里来了。但是,在回忆的世界里,有一种使香住不能和这位女客进入同一境界的焦灼感,就好像这个境界里的生者和死者互相隔绝一样。香住记忆力的衰退,按年龄来说是甚于常人的。和面熟的人说了一阵小话,可还想不起人家的姓名,这在他已是屡见不鲜了。这种情况下产生的不安,往往还带有一些恐怖的成分。现在在这位女客面前,尽管他极力想唤起自己的记忆,可是茫然而徒劳的头脑,似乎已被绞得发痛了。
“一想起那位栽山茶花的人,我就觉得如果把弓浦市那套房间搞得更美一点该有多好。因为香住先生当时只来过一次,从那以后要阔别30年不见面了。当时我倒也像一般少女那样把房间稍稍加以点缀,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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