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104)

2025-10-09 评论

    少女看上去在沉思默想着什么,或者在仅仅注视又长又深的梦境亦未可知。不不,大概她自己就是佐伯那又长又深的梦本身。不管怎样,我都屏息敛气以免扰乱现场的均衡。我一动也不敢动,只不时觑一眼闹钟确认时间。时间缓慢而扎实地推移着。
    突然,我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剧烈跳动起来,跳声又硬又干,仿佛有人一下接一下敲门。那声音在岑寂的深夜房间里毅然决然地声声回荡开来。首先是我自己为之震惊,险些从床上一跃而起。
    少女的黑色剪影微微摇颤。她扬起脸,在昏暗中侧耳倾听。我心脏发出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少女轻轻偏头,犹如森林中的动物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曾听过的动静,之后脸朝床这边转来。但我没有映入她的眼帘。这点我很清楚。我没有包含在她的梦中。我与这少女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会儿,我剧烈的心跳迅速平复下去,迅速得一如其到来之时。呼吸也恢复正常,得以重新进入屏息敛气的状态。少女不再侧耳,视线又折回《海边的卡夫卡(104)》,仍像刚才那样在桌面上手托下巴,那颗心又回到夏日少年身边。
    逗留大约二十分钟后,美少女撤身离去。她和昨天一样光脚从椅子上立起,悄无声息地向门口移动,没开门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我保持原来姿势等了一阵子,这才翻身下床,没有开灯,在夜色中坐在刚才少女坐过的椅子上。我双手置于桌面,沉浸于她在房间里的留下余韵中。我闭起眼睛掬取少女的心颤,将其融入自己的心律。我闭目合眼。
    少女与我之间至少有一个共同点,这点我感觉到了。是的,我们都在思恋已然从这个世界失去的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我睡了过去。但睡得很不安稳,身体需求睡眠,意识则加以拒绝。我如钟摆一样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天将亮而未亮之间,院里的鸟们开始唧唧喳喳,我于是彻底醒来。
    我穿上牛仔裤,在T恤外面套了件长袖衫,走到外面。早上五点刚过,附近还没有人来往。经过古旧的街区,穿过作为防风林的松树林,爬过防潮堤来到海岸。皮肤几乎感觉不出风。天空整个布满阴云,但暂时没有要下雨的样子。宁静的清晨。云如吸音材料一般将地面所有声音彻底吸尽。
    我在海岸人行道上走了一些时候。边走边想象那幅画上的少年大概就是把帆布椅搬到这沙滩上坐着的。但我无法确定是哪个位置,画中的背景只是沙滩、水平线、天空和云,还有岛,但岛有好几个,我不能清楚记起画中岛的形状。我弓腰坐在沙滩上,对着大海用手指适当切出画框,把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身姿放在里边。一只白色的海鸥有些犹豫不决地穿过无风的天空。微波细浪有规则地涌来,在沙滩勾勒出柔和的曲线,留下细小泡沫退去。
    我意识到自己在嫉妒画中的少年。
    “你在嫉妒画中的少年。”叫乌鸦的少年在我耳边低语。
    刚刚二十岁或不到二十岁就被错当成别的什么人无谓地杀掉了,而且已是距今三十年前的事,而你却在嫉妒那个可怜的少年,嫉妒得几乎透不过气。对别人怀有妒意在你生来还是头一次。现在你终于理解嫉妒是怎么一个东西了,它如野火一般烧灼你的心。
    有生以来你一次也没羡慕过别人,也没有想成为其他什么人,但你现在打心眼里羡慕那个少年。如果可能,你想成为那个少年,即使预先知道二十岁时将受到拷问并被铁管打杀也在所不惜。尽管如此你也要成为那个少年,以便无条件地爱十五至二十岁的活生生的佐伯,同时接受她无条件的爱。你想和她痛痛快快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交合。你想用手指上上下下摸遍她的全身,也希望被她上上下下把全身摸遍,纵然死了也想作为一个故事一个图像印在她的心间,想在回忆中夜夜得到她的爱。
    是的,你的处境分外奇妙。你思恋理应失却的少女形象,嫉妒早已死去的少年。然而那情感竟比你实际体验过的任何情感都实在得多痛切得多。那里面没有出口。甚至没有找到出口的可能性。你彻底迷失在时间的迷宫中,而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根本没有想从中脱身的愿望。对吧?
    大岛比昨天来得晚。他来之前我给一楼和二楼地板吸了尘,桌椅用湿抹布揩了,窗扇打开擦了,卫生间扫了,垃圾箱倒了,花瓶水换了,然后打开房间灯,按下检索电脑的电源开关。往下只剩开大门了。大岛一项一项检查完毕,满意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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