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灰心丧气下井去了?”
“是灰心丧气,还用说!不过下井倒不是因为这个,不是想逃避现实。前面说过,我需要可以一个人静静聚精会神思考问题的场所。我同久美子的关系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破裂的?是怎样误人歧途的?这我还没弄明白。当然也不是说以前就什么都一帆风顺。毕竟是具有不同人格的男女年过二十偶然在一个地方相识进而一同生活的。完全没有问题的夫妇哪里都不存在。但我觉得我们基本上是一直风平浪静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有我想也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化解。然而事与愿违。我想我是看漏了一个大问题。那里边应该存在根本性错误。我就是想思考这个。”
笠原May一声未吭。我吞口唾液。
“知道吗?六年前结婚的时候,我们是想两个人建设新的世界来着,就像在一无所有的空地上建新房子。我们有明确的蓝图,知道自己需求什么:房子不怎么漂亮也不要紧,只要能遮风挡雨只要能两人相守就可以,没有多余物反而是好事。所以我们把事情想得极为容易和单纯。哎,你可这样想过——想去别的什么地方变成与现在的自己不同的自己?”
“当然想过。”笠原May说,“常那样想。”
“新婚时我们想做的就这么一件事。想从过去的自己自身当中解脱出来。久美子也是如此。我们想在那崭新的世界里获取与原本的自己相符的自身,曾以为自己可以在那里开拓更适合自己自身的美好人生。”
动静告诉我,笠原May似乎在光束中移了移身体重心,像是等我继续下文。但我已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已再想不起什么。水泥井筒中回响的自己语声弄得我很觉疲劳。“我说的你可明白?”我问。“明白。”“你怎么看?”“我还是个孩子,不晓得结婚是怎么回事。”笠原May说,“所以,当然不晓得你太太是以怎样的心情跟别的男人发生关系,并扔下你离家出走的。不过从你的话听来,觉得你好像一开始就有点把什么想错了。暖,抒发条鸟,你刚才说的这些恐怕谁都没办法做到——什么建设新的世界啦,什么塑造新的自己啦。我是这么想,即使自己以为干得不错,以为习惯于另一个自己了,在那表层下也还是有你原来的自己——每有机会他就冒头跟你打招呼,道一声‘你好啊’。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别处制作的,就连你想对自己脱胎换骨的意念,也同样是别处制作的。喂,抒发条马,这点事我都明白,你这个大人怎么倒不明白呢?不明白这个的确是大问题。所以你现在肯定是因此受到报复。报复来自各个方面,例如来自你想抛弃的这个世界,来自你想抛弃的你自身。我说的你可明白?”
我不作声,兀自注视包围自己脚前脚后的黑暗。我不知说什么好。“暧,拧发条马,”女孩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想想,想想,再想想!”旋即再次将井口严严实实地盖住。
我从背囊取出水壶晃了晃,“吧卿吧卿”的轻响在黑暗中荡开。估计也就剩四分之一左右了。我头靠墙壁闭起眼睛。笠原May或许是正确的,我想。归根结底,我这个人只能是由别处制作的。一切来自别处,又将遁往别处,我不过是我这个人的一条通道而已。
喂拧发条鸟,这点事我都明白,你这个大人怎么倒不明白呢?
久美子的长信、预言
几次入睡,几次醒来。睡眼很短,且睡不实,如同在飞机上打盹。在本来困得不行的时候我不由从中醒来,而在本应清清爽爽觉醒的时候却又不知不觉坠入梦乡,如此周而复始。由于缺少光的变化,时间犹车轴松懈的车子摇摇晃晃;而难受扭曲的姿势又将安适从我身上一点点掠去。每次醒来我都看一眼表确认时民。时间步履沉重,且快慢不一。
无事可干之后,我拿手电筒四下照来照去。照地面,照井壁,照井盖。但情况毫无变化,地面依旧,井壁依旧,井盖依旧,如此而已。移动手电筒光时,它所勾勒出的阴影扭着身子时伸时缩时胀时收。而这也腻了,便慢慢悠悠不放过任何边角地仔细摸自己的脸,重新勘察自己到底长就一副怎样的尊容。这以前还一次也没当真计较过自己耳朵的形状。如有人叫我画自己的耳形——哪怕大致轮廓——我怕也徒呼奈何。而现在则可以毫厘不爽地再现自己耳轮赖以形成的所有边框、坑洼和曲线。奇怪的是,如此一丝不苟抓摸起来,发觉左右两耳形状有相当差异。为什么会这样呢?其非对称性将带来怎样的结果呢(反正总该带来某种结果)?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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