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雨真是令人叫绝。针一样细、棉一般软的雨浇注在开始枯黄的高尔夫球场草坪上,没有形成水洼,而由大地慢悠悠吮吸进去。雨过天晴的杂木林荡漾着潮湿落叶的气息,几道夕辉射进林中,在地面描绘出斑驳的花纹。林间小道上,几只鸟儿奔跑一样穿过。事务所里的每一天也大同小异。工作高峰已过,我用盒式磁带一边听彼克斯·巴易达贝克、伍迪·哈曼、巴尼·贝利根等人的老爵士乐,吸烟,一边悠然自得地干着活儿。每隔一小时喝一次威士忌,吃一次糕点。
唯独女孩似很匆忙地查看时刻表、预定飞机票和旅馆,还补了我两件毛衣,重钉了轻便西服上的金属扣。她改变发型,口红改涂谈粉色,穿一件可以明显看出胸部隆起的薄毛衣。
一切都像要使其姿影永驻。痛快淋漓的一星期。
很难向杰开口说离开这座城市。不知为什么,总之就是非常难以启齿。酒吧连去二天,三天都没顺利说出口。每次想说,嗓子都干得沙沙作响,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连喝下去,一股恼人的瘫软感俘虏了鼠。他觉得无论怎么挣扎都寸步难行。时针指在12点时,鼠放弃努力,不无释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样向杰道声晚安离去。夜风已彻底变凉。回到公寓,坐在床上呆呆看电视,又拉开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西部片、罗伯特·泰勒、广告、天气预报、广告、白色噪音……鼠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至于离开后去哪里,鼠不知道。好像无处可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地底虫般的恐惧。它们没有限睛,没有悲悯,企图将鼠拖入它们栖居的地底层。鼠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他拉开一罐啤酒。
三四天时间里,鼠的房间扔得到处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烟头。他很想见那女子,想用整个身体感受女子肌肤的温暖,想进入她体内永不出来。但他无法重回女子住处。不是你自己把桥烧掉的吗,鼠想,不是你自己涂了墙又将自己关入其中的吗?
鼠眼望台灯。天光破晓,海面开始呈银灰色。及至鲜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样驱走黑暗的时候,鼠上床歪倒,带着元处可去的苦恼进入梦乡。
鼠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心,是花很长时间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探讨得出的结论,曾一度坚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觉得哪里都好像没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桥烧掉。城里也许残留一点自己的身影,但谁也不会注意。城市在变,身影不久也将归于消失……一切都像在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为什么杰的存在会扰乱自己的心。我要离去了,多保重—本来这样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何况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撩肩而过,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几次在空气中举起紧攥的拳头。
鼠向上报起爵士酒吧的铁闸已是星期一后半夜了。杰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懒懒地吸烟。见鼠进来,略略一笑,点了下头。暗幽幽的灯光下,杰看上去格外苍老。黑胡须如阴翳布满脸颊和下额,双限下陷,窄小的嘴唇干出裂纹。脖颈血管历历可见,指尖沁有黄尼古丁。
“累了吧?”鼠问。
“有点儿。”杰说。沉默片刻,又说,“这样的时候也是有的,无论谁。”
鼠点头拉过一把椅,在杰对面坐下。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里都阴暗。”
“一点不错。”杰定定注视自己夹烟的手指说。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杰摇摇头,格得很设,像在赶蚊虫。“反正回家也很难睡得着。”
鼠条件反射地看一眼手表:12时10分。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地下昏暗中彻底断气。落下铁闸门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来一直寻求的光耀,一丝都没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给我杯可乐好么?”杰说,“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从电冰箱取出啤酒和可乐,连杯子拿来桌面。
“音乐?”杰问。
“算啦,今天什么声响都不要。”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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