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17)

2025-10-09 评论

    他一直用手挡住眼前的光线,那手似乎连骨头都透明了。他就像这样坐着,停止了工作,直勾勾地瞪着眼。在直视眼前的人形之前,他总要东望望,西望望,仿佛已失去了把声音跟地点联系的习惯。说话之前也是如此,东看看,西看看,又忘掉了说话。
    “你今天要做完那双鞋么?”德伐日问。
    “你说什么?”
    “你今天打算做完那双鞋么?”
    “我说不清是不是打算,我想是的。我不知道。”
    但是,这个问题却让他想起了他的工作,便又埋头忙起活儿来。
    罗瑞先生让那姑娘留在门口,自己走上前去。他在德伐日身边站了一两分钟,鞋匠才抬起了头。他并不因见了另一个人而显得惊讶,但他一只颤巍巍的手指却在见他时放错了地方,落到了嘴唇上(他的嘴唇和指甲都灰白得像铅),然后那手又回到了活儿上,他弯下腰重新做起鞋来。那目光和身体的动作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有客人了,你看,”德伐日先生说。
    “你说什么?”
    “这儿有个客人。”
    鞋匠像刚才一样抬头望了望,双手还在继续工作。
    “来吧!”德伐日说。“这位先生很懂得鞋的好坏。把你做的鞋让他看看。拿好,先生。”
    罗瑞先生接过鞋。
    “告诉这位先生这是什么鞋,是谁做的。”
    这一次的停顿比刚才要长,好一会儿之后鞋匠才回了话:
    “我忘了你问的话。你说的是什么?”
    “我说,你能不能介绍一下这类鞋,给这位先生介绍一下情况。”
    “这是女鞋,年轻女士走路时穿的。是流行的款式。我没见过那款式。可我手上有图样。”他带着瞬息即逝的一丝自豪望了望他的鞋。
    “鞋匠的名字是……?”德伐日说。
    现在手上再没了工件,他便把右手的指关节放在左手掌心里,然后又把左手的指关节放到右手掌心里,接着又用一只手抹了抹胡子拉碴的下巴。他就像这样一刻不停地依次摸来摸去,每说出一句话他总要落入一片空白。要想把他从那片空白之中唤醒过来简直像是维持一个极度衰弱的病人不致休克,或是维持濒于死亡者的生命,希望他能透露些什么。
    “你问我的名字吗?”
    “是的。”
    “北塔一O五。”
    “就这个?”
    “北塔一0五。”
    他发出了一种既非叹息也非呻吟的厌倦的声音,然后又弯腰干起活儿来,直做到沉默再度被打破。
    “做鞋不是你的职业吧?”罗瑞先生注视着他说。
    他那枯槁的眼睛转向了德伐日,仿佛希望把题目交给他来回答,从那儿没得到答案,他又在地下找了一会儿,才又转向提问者。
    “做鞋不是我的职业么?不是。我——我是在这儿才学做鞋的。我是自学的。我请求让我——”
    他又失去了记忆。这回长达几分钟,这时他那两只手又依次摸索起来。他的眼睛终于慢慢回到刚才离开的那张脸上。一见到那张脸,他吃了一惊,却又平静下来,像是那时才醒来的人,又回到了昨夜的题目上。
    “我申请自学做鞋,费了很多力,花了很多时间,批准了。从那以后我就做鞋。”
    他伸手想要回被拿走的鞋,罗瑞先生仍然注视着他的脸,说:
    “曼内特先生,你一点都想不起我了么?”
    鞋掉到地下,他坐在那儿呆望着提问题的人。
    “曼内特先生,”罗瑞先生一只手放在德伐日的手臂上,“你一点也想不起这个人了么?看看他,看看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想得起以前的银行职员,以前的职业和仆人,曼内特先生?”
    这位多年的囚徒坐在那儿一会儿呆望着罗瑞先生,一会儿呆望着德伐日,他额头正中已被长期抹去的聪明深沉的智力迹象逐渐穿破笼罩着它的阴霾透了出来,却随即又被遮住了,模糊了,隐没了,不过那种迹象确实出现过。可他的这些表情却都在一张年轻漂亮的面孔上准确地得到了反映。那姑娘早已沿着墙根悄悄走到一个能看见他的地点,此时正凝望着他。她最初举起了手,即使不是想把自己与他隔开,怕见到他,也是表现了一种混合着同情的恐惧。现在那手却又伸向了他,颤抖着,急于把他那幽灵样的面孔放到她温暖年轻的胸膛上去,用爱使他复活,使他产生希望——那表情在她那年轻漂亮的脸上重复得如此准确(虽是表现了坚强的性格),竟仿佛是一道活动的光从他身上移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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