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上舞(5)

2025-10-09 评论


    他感觉到了。停下来问:不舒服吗?

    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们歇一歇。语声未落,他身子急速地一折,隐到暗处。

    街上蹄声杂沓,一队巡逻的骑兵过来了。他抱着她坐在屋脊上,看他们毫无所觉的来了又去了。

    月光银子一样镀在这残破的城市上,空气里传来隐约的花香,战火焚尽的植物又开始拔节生长,这静夜里可以听到它们的沙沙歌吟。夜来还听到自己牙齿叩击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怕冷还是因为欢喜。她说:你闻到荼蘼花的香味了吗?它们还没有开败呢。

    嘉树低下头,看到夜来枕在自己手臂上,微微笑着,眼睛里星光迷离。他的心跟着恍惚起来,仿佛走进了她的梦境。

    她失血过多,身子发冷,他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给她。在这男子寂寞而空旷的心里,全身冰凉的少女却带着暖意。他从未遇到一个人像她这样,视他身上的刀气为空气,当他寻常人一样跟他说话。

    4

    越过她家的院墙,落在野狐啾啾、荒草丛生的庭院里,他不觉噫了一声。

    宅子里只剩我和阿婆了,没法照料这些。而且阿婆说院子变成这样更好,人人都把这里当成鬼屋,就不会骚扰咱们了。阿婆出去买菜时,人们都很怕她,悄悄叫她鬼婆婆呢。

    你其他家人呢?

    都死了,在三年前女真人攻破汴京的时候。

    她从没对人提过这悲惨的往事,在他面前却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当时娘有了身孕,她流产过好几次,大夫说,若是舟车劳顿,恐怕大人和小孩都有危险,于是全家人都留了下来。总想都城这样坚固,等娘生产以后再走也不迟。

    城破以后,女真人什么都抢,除了财物,我们的皇帝、皇子、皇孙、嫔妃、宫女、工匠、伎艺人还有老百姓,全都被他们掳到了北方。他们也来了我家,我知道爹是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他们爱拿多少就拿多少去,但是那些女真人还想欺辱娘。爹忍无可忍,杀了他们的小队长,他们也杀了我全家。看到那口枯井了吗?若不是阿婆带我躲进井里,我现在也在三尺黄土之下。

    夜来好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她无意向他展览自己的痛苦,也不想表露什么刻骨铭心的恨意。遭逢血腥乱世,如果不能披甲执弓上阵对敌,如果根本没有能力一雪国耻家仇,活着的人能做的也就是继续活着罢了。

    阿婆把家人葬在西园。她不许我插手,蒙住我的眼睛,把我绑起来,直到她葬完所有家人,洗干净所有能看到的血迹。她以为这样我就会把看到的忘记,可是那时我已经十三岁了,我什么都记得。差不多有半年,我每时每刻,不管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都觉得自己浸在血泊里;也不管阿婆做什么样的菜,闻到的都是浓烈的血腥气。

    阿婆信奉佛教,每天空下来都会念佛经给我听。她不明白,爹一直教导我,做人就是做自己,大圣先贤也是人,不必匍匐在他们面前,而神佛鬼魂虚妄,更加不必膜拜。但是我觉得佛经里说的轮回转世太美了,我宁愿相信人死了还有魂灵,相信我的爹娘会重返人世,而不是归于尘土。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心就慢慢静了下来。

    一天晚上,阿婆在给我念《金刚经》,灯光映着她的脸,比画上的观世音还要慈悲祥和。看着她的脸,我忽然哭了。她赧然地,是遇到那场祸事后第一次哭。阿婆很高兴,她说我的魂儿回来了。吃不下东西的病,也慢慢好起来。嗯,你没见过那时候的我,用阿婆的话来说,瘦得跟一根藤似的。

    嘉树没有言语,只是将她抱得紧了一些。虽然他没说什么,但夜来知道,自己讲的每一句话他都听着呢。

    这么悲惨的遭遇竟没使夜来的心变得压抑或扭曲。她并不迟钝,甚至比一般人都敏感,但所有的创伤就像蒙在玉器上的尘埃一样,拂去以后,玉质依然坚硬光润。嘉树感觉到了夜来的这种本质始终和悦明朗,始终相信爱和善,即使遭遇罪恶也不动摇。他心中突然浮起一个清晰的意念:要像爱护眼睛一样来爱护怀中的少女,不是因为她罕有的美貌,而是因为她罕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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