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思明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中却满是泪水。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从八年前开始,一直在帮我岳父卖官,帮燕客牵线洗赃银。燕客在梁公度之后,一直想找个能与小崔匹敌的人,让京华英雄会吸引更多的赌客。于是他找到你。一开始我曾经极力反对过,我担心你参与英雄会,迟早会发现这里的玄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曾经的英雄,却被贫穷和生活压倒,所以我最终也同意让你上英雄会——结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忧……但我还抱着一丝幻想,我真的希望我们这几个少年时的朋友能够重新在一起,如果你能变得世故一点、不再像当年一样不合时宜。嘿嘿,我这幻想不可能实现,你仍然是这样的固执……
“我知道,你做的是对的。我做的是错的。我也曾经不合时宜,我曾经的志向,我曾经的理想,都早已化为泡影。我在朝中愈久,看到的事就越多越深,而失望便愈大。大明王朝就像一只嵯峨笨重、老朽但仍足够坚固的巨舰,滑行着,缓缓游动,苟延残喘。它不需要外力推动,不需要帆樯橹桨,也没有人能够有这个力量。可悲的是,我们这些大明真正的精英中坚,不但无法奋力挽住帆樯,反而在它滑向深渊之时推了它一把。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原谅我们?”
吴戈缓缓道:“我还是会说,面对未知的无尽苦难和无边黑暗,咱们只有拼命活下去。就算咱们的子孙看不到,子孙的子孙总有一天会看到,一个更加干净的世界。”
耿思明指了指雪汀,说:“确实我认识她已有三年了,但她并不是我的女人。我梦想迎娶的,只是荻小姐那种坚强伟大的女子,只有那样的女子才能拯救我的灵魂。雪汀是我找来的,燕客付了很大的价钱,希望让她牵绊住你。我们本来是想最后一次问你,只要你点头,她便属于你,而我们仍将是兄弟。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这一切已无意义。我很了解那些人,就算沈天涯把这案子一查到底,恐怕也查不到我岳父、徐有贞和曹吉祥那里,他们随时可以牺牲燕客、甚至我,丢车保帅。燕客和我,恐怕都会为徐介臣、严紫嫣、甚至贪鳞的死受到惩罚。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耿思明抬起头,有些虚胖的脸庞在微微颤抖:“刚才你喝的是一杯毒酒,贪鳞亲自调制的,无药可救。”
这时雪汀缓缓走过来,深深地看着吴戈,道:“你还记得我么?”
吴戈低下头,说:“对不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她美丽无比的眼睛向三个男人一一扫过,缓缓说:“十一年前,在扬州府,发生了一起灭门命案,那一家十余口都被奸人所害。只有一名八岁的女孩正好在亲戚家玩耍,得以幸免。案子一直破不了,直到知府大人从淮安府请了一位神捕来。歹人被绳之以法。可怜这女孩,寄养在亲戚家,后来竟被卖进了青楼。她后来出名了,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悲惨故事,因为根本没有人关心。”
三个男人吃惊地听着。
“可是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为她报仇的年轻捕快。她的恩人姓吴名戈。所以,”她微微笑道,“我刚才已经把毒酒偷偷换过了。你喝下的就是一杯陈年梅子酒。毒酒在这儿。”
她把一只一模一样的酒壶从身后取出放在桌上。
“你要去哪儿?”雪汀柔声问。
“我要一直往西去,那里有大雪山,有无边的沟壑……我要去找她。”
找丹玛嘉玛?
不。吴戈低声说。耿思明说过,她是世上最伟大最美好的女子。而他现在要去找的正是这个女子。
耿思明看着眼前这壶毒酒。他忽然轻松地笑了。他斟上一杯一饮而尽。金粉繁华只如一梦,烟月京华只如一梦。
在乌斯藏以南大雪山横亘之处,有碧蓝的玛旁雍措湖和雄伟的冈仁波齐雪山。吴戈说过,再往南去,那里有更高更圣洁的雪山。
于是她往南跋涉。于是她终于来到那片沟壑之前。无边无际的沟壑,千条万条,黝黑而不可测,密密麻麻地延伸在眼前;黑色的大地的裂纹仍在不断向着天边断裂、扩散着。吴戈说过,这是莲花生大师当年一掌将妖魔镇入地狱所留下的掌纹。亿万沟壑如同迷宫,只有一条能抵达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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