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落在苍白无一物的地板上,方引心里生出一种逼仄的感觉来,像是被堵住了出口,不得不抬头看向窗外。
铅灰色的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高空中掉了下来,阴沉沉地压在窗外,让视线穿不透又看不远。
方引嘴角非常突兀地勾了勾,似乎有些无奈。
“原来是这样啊。”
裴昭宁不解其意,正准备进一步询问的时候,病房门被打开来,周知绪手里端着一碟刚刚切好的水果。
他望着裴昭宁似乎有些惊讶:“昭宁?”
裴昭宁站起来,对周知绪露出一个得体的笑,点了点头:“是我,周叔好。方引出了事我很担心,所以过来看看。”
周知绪连忙招呼他坐下,然后将水果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这才注意到眼前呈现暂停状态的电视屏幕。
“这是?”
“这是我跟江蔚订婚时拍的视频,准备在结婚典礼上播放的,这次来带给方引看看。”裴昭宁避重就轻,很自然地揭过去了,然后关掉了视频,“也想跟方引请教一下,有什么婚后幸福生活的秘诀。”
周知绪当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刻把目光转向方引。
但方引此刻除了脸色略显病态,倒是看不出什么别的来,还对着他笑了一下。
周知绪一颗心悄悄地放了下来,又看向了来客。
“可惜今天在这里,没办法招待你,感谢你过来看方引。”
“我跟方引是一起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把他当成我最亲的人看。”裴昭宁双眼微微弯起,然后一副很忧心的样子,“方引的伤严重吗?医生是怎么说的?”
“没什么,只是需要多多休息而已。”周知绪笑了笑,“方引才醒没多久,还需要再睡会。你过两天再来陪他,好吗?”
“当然好啊。”裴昭宁笑着点点头,然后看向方引,“那你好好休息,不要想东想西的,现在最关键的是治好伤。”
寒暄了两句,裴昭宁便离开了病房,那个存着视频的储存盘还插在电视上。
周知绪没有注意到这个小东西,他将方引扶上床,又盖好了被子。
方引望着天花板,忽然道:“我的伤,医生是怎么说的?”
“手臂伤口虽然不会致残,但短期内肯定是无法继续在医院的工作的。”周知绪顿了顿,“不过等伤口愈合之后,只要好好做复健,完全可以再次再次拿起手术刀的,这点你不用担心。”
方引的双眼弯了弯:“我明白了。”
“其实以方家的条件,你完全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到时候身边也会有保镖随时随地护着你,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周知绪看着自己儿子的模样,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都怪我……”
方引握了握周知绪的手,想将他从愧疚的情绪中拉出来:“您别这么说,意外总是不可避免的。就连我自己,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或许是年纪大了,我最近想了许多事情。”周知绪慈爱地望着方引的眼睛,“或许很多抗争是没有意义的——情绪和感觉是无形的,但这么多年来的伤痛却是真实存在的。”
方引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
无论是方敬岁还是周知绪,都对他们之间扭曲的关系没有什么解释,也不允许方引问起。
但就像是周知绪说的,这么多年来的体罚,方引自己也很好奇发生了什么。
父母对此讳莫如深,方引推断他们之间应该有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仇恨——坊间传言方敬岁曾经有个早逝的初恋——他甚至一度以为,周知绪当年做了什么,导致了那个人过早地死去,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但是反过来再想想,如果真的是这样,以方敬岁的能力,大可以把周知绪挫骨扬灰,不必演变成今天这样的状态。
而且方引自觉很了解周知绪,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不是那样恶毒而不自知的人。
方引放轻了自己的声音:“您和父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年轻气盛,发生什么都正常。”周知绪顿了顿,垂下眼睛,“是我自己气性比较大,才僵持了这么多年。也是连累了你,痛苦了这么多年。”
“我不觉得痛苦,我始终跟你是一体的。”方引望着周知绪的脸,尝试性地开口问道,“听说父亲当年还有个爱人,不过去世得很早,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周知绪沉默了半晌,忽然点了点头:“算吧。”
态度居然显得很平静,让方引更加疑惑。
“好啦,这不是今天的重点。”周知绪又看向方引缠满纱布的手臂,“人或许只有在生死边缘的时候,才能想明白一些事情,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方引心下隐隐不安,没受伤的手臂立刻撑起了自己的身体:“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人是你。”周知绪按着方引的肩膀让他躺下来,将声音放得很轻,“我是不知道你跟小谢是怎么相处的,但你自己应该明白。经历了这一遭,你是怎么想的?刚才他要见你,你也拒绝了。”
方引有些无措地垂下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沙漠里迷路的人,明明还活着,但也不知道哪里才能出去的方向。
就怕踏错一步,便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于是只能让被自己困在原地,动惮不得。
“事缓则圆,想不到就先别想了。”周知绪将方引身上的被子仔细地理好,“不过我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
“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心里是有一口气堵着。只是昨天看到你流了那么多血,我才意识到活着的人最重要的。你完全可以享受方家这个庞然大物的一切,而不用去做螳臂当车的对抗。”
周知绪的手指温柔地抚着方引的脸颊。
“到时候,你身体里那个芯片也可以做手术取出去,你也会是方家的继承人,应该活在无忧无虑的世界里。”
方引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了:“父亲同意将那个芯片取出来?”
周知绪笑着点点头:“对呀,你以后去哪里都不用再请求他了,元晖集团也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后我们,就是正常的一家人。”
仿佛世界倒转,方引一下子有些晕了:“为什么?”
周知绪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
“我要跟你父亲结婚了。”
第110章
方引陡然觉得自己的思绪似乎转得特别缓慢,中间的链路非常长,长得他几乎无法看清全貌。
眼前的周知绪笑着谈起了自己的婚事,似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以往,面对和方敬岁有关的事情,周知绪总是带着不耐烦、抗拒和厌恶,从来没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
“这是一个玩笑吗?”方引忽然问。
周知绪摇了摇头,然后一只手捏住了右腿的裤子侧边线,缓缓提起。
只见右脚踝上空无一物,那个用来控制他活动范围的金属环已经消失了。
“几十年了,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不过好歹是亡羊补牢,现在明白这个道理还不算太晚。”周知绪摸了摸方引的头发,温柔的眉眼低垂着,“年轻的时候,很多事情总想争一口气,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付出的代价太大,再怎么样也收不回来了。”
关于这句话本身,方引暂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毕竟周知绪的阅历比他多太多,看事情或许会更全面一些。
只是一个人的感情可以这么容易被左右吗?真的可以从半个仇敌变成亲密爱人?
更别说那所谓的“幸福一家人”了。
方敬岁从小便控制方引的言行举止,长大之后一言不合更是多有虐待,无论是当年的腿伤还是后来的监禁,放在别人身上这都是犯罪。
几十年都是这样过的,方引只要一想到以后要装出相亲相爱的模样,陡然有一股恶心的感觉从心底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