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话题绕在周知绪最开始的动机上。
随着人年纪越来越长,总会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再加上自己的孩子刚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周知绪整个人的性格都软化下来也能说得过去。
方引当然愿意看到周知绪的心情变好,也乐得做一些可以配合他的事情,可这个决定,很明显是被慌张情绪主宰的一条歧路。
他心底的那个母亲,好像忽然远去了。
“这次的事情只是意外,我现在好好地在这,伤也并不重,您真的不用这么做。”方引认真地望着周知绪的眼睛,“那些方家的东西我不需要,更不渴望。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些身外之物,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周知绪也回看方引的眼睛,只是通过那一双乌黑的眼珠,似乎看到的是别人。
“昨天我看到你躺在血里,忽然想起了刚刚生下你的那天。”周知绪说着,慢慢移开了视线,瞳孔都没有聚焦,“那时候,你只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团子,身上沾着血迹,一只手握住我一根手指,因为产程太久而艰难地哭着。”
方引一双乌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他其实很少会追问关于自己刚出生时候的事情,因为在他的认知当中,自己的父母并不是因为爱才结合的。
方引实在是难以想想,当初方敬岁和周知绪发现自己存在的时候,第一反应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愤恨,不甘和厌恶,但其中不知道还夹杂了什么,让他们做出了生下自己的决定。
“您当时看着我,是什么感觉?”
“很奇妙。我是一个孤儿,第一次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人出现。”
周知绪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悠远起来,有些伤感,也有些欣慰。
“我感觉自己被你系在了土地上,不用在风中飘来飘去,此生都没有落脚点。”
方引的眼眶陡然红了。
周知绪察觉到了方引的神情,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神情变得很慈爱:“无论发生了什么,你要记得,我永远都爱你,但我并不是为了你才做出这个选择。”
他很少有这样直白表达的时候,方引的泪大颗地滚了下来,像一场骤雨。
周知绪没有阻止,只是用纸巾拭去了那滚烫的液体。
护士走进来,帮方引检查了伤口,又重新插上了一瓶点滴。
大约由于情绪波动过大,身体又没有完全恢复,方引很快便陷入了重重困意。
在睡着之前,他只感觉到额上被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有的时候,人会在一瞬间明白囚禁自己的牢笼是什么。”
这句话在方引的脑中朦朦胧胧地绕了许久,最终跟睡眠一起,沉入了意识的最底层。
短短几天时间,全首都几乎都被仔细地摸了一遍。
设的那些关卡没有抓到庄怀信,虽说表面上还没有撤走,在继续盘查嫌疑人,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是要这样不了了之了。
方引作为受害者,方敬岁自然也参与到了绑架案的调查当中,很快就知道了那通电话的内容和晏珩母子的存在。
听说方敬岁似乎在警局跟谢积玉起了一点小争执,但具体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再怎么说,没有抓到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庄怀信,再争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医生宣布方引可以出院的时候,原本是建议再换一个地方疗养一段时间,不过方引选择了周知绪长居的临海庄园。
门口的守卫对方引恭敬有加,再也没有要搜身的行为了。只是庄园周围的保镖人手增加了,大约也是被绑架的事情吓怕了。
方引还住在周知绪卧室的隔壁,衣服在衣柜里塞得满满当当,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都是方引平时喜欢的。
屋子中有恒温恒湿系统,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着实是个修养身体的好地方。
而周知绪也表现得比平常方引偶尔来的时候更加积极,对着食谱在厨房里忙碌着,说要把方引的三餐都承包了。
对于病人来说,餐食最重要的是营养均衡,口味和菜色上面过得去就行,于是周知绪也勉强能应付。
只给方引烤甜品的时候就很艰难了,一炉又一炉失败的作品放在桌上,足够打击人的自信心。
“先休息一会吧,明天再说。”方引哭笑不得地将周知绪拉到沙发上坐下,“如果你这么快能成功,那那些学习了多少年烘焙的大师岂不是要自惭形秽了?”
周知绪望着那一碟蝶焦黑的蝴蝶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无奈的模样:“明明看上去很简单啊。”
方引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明天我陪你一起做,肯定能成功。对了,之前我给你的红茶还有吗?我拿出来泡一壶。”
“有,我喜欢喝,一直放在我的卧室里,我去拿来。”
方引摇了摇头,面上挂着笑:“今天阳光好,您把茶具洗了拿去门口的小花园里坐一会,红茶我去拿。”
在这个庄园里住的几天,周知绪忽然非常热衷对方引的事情亲力亲为。
比如,帮方引吹头发,下厨做一些食物,甚至端茶倒水这样的事情。
方引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适应,不过他很快习惯了享受周知绪的照顾,毕竟这种时光在他的人生中算是第一遭了。
周知绪兴致勃勃地站在高大的架子前挑茶具,而方引则是上楼,进入了周知绪的房间。
几乎就是关上门的下一秒,他脸上那股淡淡的笑意就消失了。
在这几天时间里,他看着周知绪的表现,虽然表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但心里是非常疑惑的。
方引了解自己的母亲,周知绪从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
反常的行为背后肯定有一个动机,或许自己受伤的模样真的很吓人,但如此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纯粹解释为心理上的变化,方引实在是不能全信。
他先是看了看周知绪的书桌,上面摆了不少摄影图册,方引将那些图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没发现什么异常。
边上的书柜里也都是整齐摆放着的书,方引快速扫视过去,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接着方引又打开了周知绪的衣柜。
不知道是不是母子间的脑回路有相似的地方,方引果然在衣柜深处发现了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木盒子很旧了,表面很光润,似乎常常被人抚摸的模样。
盒子没有锁,方引很轻松地就打开了,里面放着一个怀表。
完全是古董的款式,上面也布着岁月的锈迹,方引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目光却也滞住了。
小小的空间里放着一张双人合影,边缘被撕得歪歪扭扭。
年轻的周知绪望着镜头笑着,他身边的人是年轻的方敬岁,目光则望向了周知绪。
两人之间明明有一种温暖的爱意流动着,怎么后来会变成这样的关系?
直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方引才反应过来,快速将怀表放回了盒子,然后将一切归位。
方引看着打开门的周知绪笑道:“您别急啊,我还没找到呢。”
周知绪的目光中有些忧虑:“小谢来了,已经到门口了。”
连日阴雨过后难得有一个晴天,近处的草地和树木已经凋零,远处的海边的高高的悬崖呈现黑色,看上去时分寂寥。
方引换上了一件很厚的大衣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倚靠在车门上的谢积玉。
寒冷的海风将他的发丝吹起,在阳光下周身都像是染着一层光。
只是那张望着远房的眼睛依旧没有什么情绪,直到方引越走越近,才将目光转过来,将方引从头看到脚。
“恢复得还好吗?”谢积玉的声音淡淡的。
初冬的万物似乎都有些冷寂,方引的皮肤在阳光有种近乎透明的白:“挺好的,在正常范围内。”
两句寒暄结束又沉默了下来,只有冷冷的海风从他们中间穿过。
“今天早上传来消息,庄怀信已经在南部一个小国出现了。”
意思就是他逃脱了联邦设下的重重关卡,方引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