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引走到了周知绪的面前,依旧是面无表情,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然后慢慢抬起手中的刀。
那是一把餐刀,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知绪觉得那刀刃似乎锋利得有些过分了,而且上面还沾着一丝血迹。
眼瞧着那刀刃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周知绪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望向方引的目光里第二次出现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第一次是方引刚刚出生的时候,周知绪看着那个粉红的小肉团子,忽然真正意识到自己确实生下了一个孩子,活生生的孩子,方敬岁的孩子。
“早餐。”方引声音沙哑,露出一个突兀的笑,“我在切肉。”
周知绪极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伸手将那把刀拿了过来,扔在一边的桌上。
也是这一刻,他才发现方引的袖口潮湿,一双手冷得像是自己刚刚触碰到的、花园里湿润的泥土。
“这是怎么弄的?”周知绪顿了顿,抬头的时候才注意到向方引红肿的半张脸,他分辨出都瞪大了,“谁打的?”
方引没说话,周知绪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便带上了隐怒:“是你父亲打的吗?”
“跟父亲无关。”方引眨了一下眼睛,“是我自找的。”
周知绪一时失语,也没多问:“我拿冰块帮你敷一敷。”
方引一只手拉住了周知绪的手臂:“不用了,我不疼。”
夜深露重,周知绪不知道方引在室外待了多久,连头发和眼睫都散发着湿漉漉的寒意。
大约是方引眼睛里的执拗太过显眼,周知绪也没办法真的跟他争,只是有些心疼地抬起手理了理方引潮湿的额发。
“上去再睡一会吧,下午一起去市里,你父亲会在那里等我们。等结婚手续办完,我们三人还要一起拍照。”
方引将周知绪那只手握在手里,目光落在了手指上残留的泥土。
周知绪有些不自然地将手抽了回去:“弄脏了,我去洗洗。”
“我买了礼物。”方引忽然出声,留住了周知绪,“给你和父亲的结婚礼物。”
说着,他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了盖子,里面装着两枚对戒。
周知绪望着那对戒有些愣神,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他又看向方引。
明明还是那张脸,那个人,但却显得无比陌生。
方引将盒子往周知绪的方向递过去:“洗完手后,记得戴上。”
周知绪将那盒子接过,无措地在手中攥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在儿子的眼中几乎是无所遁形,逃避似的转身上了楼。
方引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目光又移到了刚才那个被周知绪扔在桌上的、异常锋利的餐刀。
他走过去将那把刀拿了起来,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方引上楼回到了自己常住的房间里,一件件脱掉自己潮湿冰冷的衣服,泡进了装满了热水的浴缸里。
过了好几分钟后,四肢皮肤才由青灰转成了泛着粉红的白,身体里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大约是在室外被冻得没知觉,脸上的掌痕方引确实不觉得有多痛。但现下在热水的加持下,半张脸开始泛起了细细密密的麻和痒。
方引抬手去碰了碰,有点烫,用指腹轻轻抚过,还能摸出来微微凸起的指痕。
他垂下眼,又开始仔细地打量自己的身体。
方引想象着自己还是一个婴儿时的样子,然后在几十年里慢慢长大,变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四肢很瘦,一呼一吸之间肋骨的形状都颇为明显,皮肤薄得能看得见毛细血管。
就是这样一具,在医学角度和审美角度都不算好的身体,只是存在着,便也能成为某种坚不可摧的枷锁。
方引赤着身体站在镜子前,心里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慢慢地涌了上来。
他擦干了身上的水珠,吃了点预防感冒的药,缩进了温暖的床铺中。
只是不同的是,这一觉他睡得极好,一个梦都没有出现,直到中午才睁开眼睛。
外面光线很暗,天空被铅灰色的厚云彩笼罩着,看上去阴沉沉。
房门外有人走过的声音,方引拉开门去看,只见到庄园里的佣人正收拾着周知绪的东西往楼下走。
周知绪坐在餐桌边,看到方引之后笑了笑,招呼他一起吃午餐。
明明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住了几十年的地方了,明明下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完全变了,明明明天就要做手术了,但是他们二人却一句话也没聊,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离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了,周知绪上楼去换礼服。
这套白色的礼服是手工订制的,非常合周知绪的身材。他面对着镜子,正觉得里面的人有些陌生的时候,方引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只是,方引看上去几乎是极其冷静的。
周知绪这段时间以来的心情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自己的理由有没有好好说服方引——这个看着乖顺的儿子不是没做出过出格的事情——生怕方引反应过激。
但现在看看镜子里的人,只是将目光认真地放在礼服上,用手将每一个细小的褶皱都抚平。
“袖扣呢?”
方引握住周知绪的一只手,这样问道。
“我不习惯佩戴这些东西。”周知绪望着那一对被随意扔在床上的蓝宝石袖扣,“就这样挺好。”
方引两步走到床边将那对袖扣拿了起来,低着头,仔细地将它们佩戴到周知绪的袖口上。
“这是父亲特意挑给您的,还是戴上比较好。”
周知绪看着他半垂着的眼睛,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却涌现出了一种熟悉的怪异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谨慎地轻声开口:“方引,你……没事吧?”
方引把袖扣完全戴好之后才抬起头,与周知绪在镜子中对视,后知后觉地出现了一丝意外的情绪:“我很好,怎么了?”
他的神情看上去又变得非常正常了,周知绪静默了几秒才道:“一切都会顺利的。”
方引笑了一下:“当然。”
距离出发时间还有十分钟了,周知绪和方引从楼上走了下来。
餐客厅里,周知绪常用的东西也被打包得差不多了,此时显得空荡荡的。
等他手术康复之后,就回方家老宅住,这个庄园应该不会再来了。
周知绪站在中间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壁炉上放着的那一只毛绒小狗玩具。
大约是因为天气不太好,那只贝母纽扣做成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浑浊,衬得小狗本身也灰蒙蒙的,很老旧的模样。
“你不把它带走吗?”周知绪问道。
“不用了,不值得。”方引走到周知绪身边,扶着他的胳膊,“我们该走了。”
两人迈步离开了这方空间,从始至终,方引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只毛绒小狗。
三辆车平稳地行驶在沿海公路上,方引和周知绪坐在中间那辆车上,前后都是保镖。
昨天夜里下了雨,此时气温又低,路面上结了冰,所以车队的行驶速度并不快。
方引抬起手表看了看:“父亲已经到登记中心了吗?”
一直望着窗外的周知绪这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说好了,他会在那里等我们的。”
前面副驾驶坐着的安保负责人此刻也颇为放松,转过头道:“方总忙着订餐厅和蛋糕鲜花,很上心,亲力亲为呢。”
方引眼睛弯了弯,抱在胸前的手臂触摸到了藏在袖子里的,那一把锋利的餐刀。
“我很期待。”
又开了大约十分钟的样子,到了沿海公路的最高点,前面的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然后从副驾驶下来了一个人,敲了敲他们的车窗,对那个负责人道:“前面有车被路边倒下来的树给砸了,停在了路中央,现在暂时过不去。”
“那什么时候才能疏通?”
站在外面的人此刻面上也有些焦虑:“大概要半个小时。”
“什么大概。”负责人顿了顿,皱起了眉毛,“十五分钟解决,不然方总那边你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