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牢牢钉在“信徒”的位置上。他将那些翻腾不休的、见不得光的念头,全部挤压、锻造成一种无懈可击的狂热崇拜。
他要做最虔诚、最慷慨、最不容忽视的那一个信徒,他要让李兀抬眼望去,满目皆是自己献上的珍宝,让那双眼底映出的身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这位挥金如土的富商,其实出身于一个普通的绳匠家庭。他的发家之路,并非坦途,其中交织着过人的胆识、精明的算计,以及那么几分恰到好处的运气。
“金钱只有在流动中才能增殖”是他笃信不疑的座右铭。
他与李兀的缘分,早在微末时便已结下。那时他还只是父亲绳匠铺里的小学徒,整日与粗糙的麻绳为伍,在弥漫着柏油和皮革气味的小店里,学会了最基本的读写、算术和经营门面。
而那个时候,李兀也还只是修道院里一名沉默而专注的学徒,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袍子,行走在青石回廊之间。
商时序年轻时血气方刚,曾因一场口角与一个贵族子弟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他下手没轻重,直接将那人打得头破血流。
闯下大祸后,恐慌瞬间淹没了愤怒,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追兵赶到前,狼狈地躲进了最近的那座修道院。
他蜷缩在忏悔室厚重的帘幕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害怕被抓住投进监狱,那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更让他恐惧的是随之而来的巨额赔偿,那足以让他本就贫寒的家庭彻底垮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动手时场面混乱,那个挨了打的纨绔子弟,似乎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清冽温和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商时序猛地回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兀。
彼时的商时序从不信神,他固执地认为,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就不会存在那么多痛苦、不公、歧视,以及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
可那一刻,逆光站着的李兀,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年轻的商时序到底还是个半大少年,强撑的凶狠外壳裂开了一道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做了错事,只能躲在这里。”
李兀静静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审视,只有平静的包容:“你或许可以告诉我。”
商时序警惕地瞥了他一眼,语气生硬:“你是神父吗?”
李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眼睫:“我还没有被祝圣,不过很快了。”
“你可以把我当成神父,神会原谅你的过失的。”
“我没有错!” 少年人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出来,声音陡然拔高,“为什么要告解?错的是那个贵族子弟!他随意打砸我卖的东西,骂我是下贱东西……我不过是为了不挨打才还手,现在却要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我怕他找到我家里,怕被关押,怕赔得倾家荡产!”
李兀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这通混杂着恐惧与不甘的宣泄。直到商时序喘着粗气停下来,他才缓步走上前,朝这个惊惶的少年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毫无威胁的邀请姿态。
“你或许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商时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又看了看李兀平静无波的眼睛。
他犹豫着,带着几分试探,终于伸出自己沾着尘土和些许干涸血渍的手,轻轻握住了李兀的几根手指。
那触感微凉,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
李兀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或许结果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你可以暂时在这里躲避几日,我替你去打探一下消息。”
他给出了一条更实际的退路:“倘若他真的一定要严惩你,你可以逃到另外一个区去。据我所知,那位贵族的儿子……倒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势,他的手伸不了那么远。”
商时序听着他平稳的声线,胸腔里那阵毫无章法的狂跳,竟莫名地、一点点平息下来。
很多时候现实本身或许并没有那么可怕,恐惧往往滋生于人自己的想象之中,将未知的后果无限放大、扭曲,最终把自己逼到思维的绝境,无处可逃。
而年轻人,尤其是像他这样一无所有、仅凭一股血气挣扎求存的年轻人,最容易陷入这种自我构建的恐惧炼狱。
所以他们往往更需要一个引路人,哪怕只是短暂地拉他们一把。
后来才知道,那位被他打伤的贵族子弟,是一位公爵的宝贝儿子。那日那位小爷在集市上寻衅滋事,打砸的不止他商时序一个摊子,闹得实在难看,回去后便被他那注重颜面的贵族父亲关了禁足,压根抽不出空来专门找他这个“下贱东西”的麻烦。
商时序就这样,在李兀的安排下,真在这座略显破败的修道院里躲藏了好几日。
李兀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了他一半。
一个富裕的修道院,餐桌可以摆满各种精致的鱼类、禽肉、昂贵的香料和醇厚的葡萄酒。
但李兀所在的地方,显然与“富裕”二字无缘。
每日的食物,是能硌着喉咙的粗糙黑面包,以及一大锅用修道院自家菜园里出产的、所有蔬菜混煮在一起的清汤,几乎看不到什么油星。
商时序看着李兀那在宽大黑袍下更显清瘦单薄的身形,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硬邦邦的面包,喉咙有些发紧,觉得自己分食了他的份例,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忍。
他攥紧了面包,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认真,对李兀保证道:“倘若我以后发达了,我会让你每天都吃上最软的白面包,每天都吃得很饱,再也不用吃这个。”
李兀闻言,抬起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看向他,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过。他轻轻摇头,声音温:“等你发达了……你可以帮我把这座修道院修得好一些吗?”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斑驳的墙壁和透着风的窗棂: “你看它多破旧。修好了,也许就能庇护更多像你一样,暂时无家可归的人了。”
商时序看着李兀浅色的眼眸,只答了一个字:“好。”
从修道院离开,回到那个简陋的家,商时序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下。虽然那批被砸烂的货物血本无归,但预想中的追捕和巨额索赔并未降临,他算是逃过一劫。
父亲看他不是安分守己的料,便将他送到一位经营东方香料与丝绸的远房商人那里,做了个小学徒。
商时序抓住了这根稻草。他学得比谁都刻苦,几种拗口的异邦语言,硬是让他咬着牙啃了下来。
他的第一次“投机”,是咬着牙,将做学徒几年攒下的所有微薄积蓄,托一位相熟的船长,随船指带回一批品质上乘的葡萄酒。
那批酒顺利运抵,转手卖出,差价惊人,让他捞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这次冒险的成功,像一簇火苗,点燃了他对远程贸易和利用地域差价的巨大热情。
那其中的利润,足以让任何有野心的人心跳加速。
学徒期满,他没有留在安全的店铺里,而是亲自跟着商队,踏上了前往东部沿海的艰险路途。
风餐露宿,与盗匪周旋,他都熬了过来。
后来,他凭借积累的经验和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竟然成功说服了几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贵族,成为他商队的匿名投资者,组建起一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队伍。
东方的丝绸、瓷器、香料,运回西方,价格能翻上十倍、数十倍。每一次成功的航行,带回的不仅是稀罕货物,更是泼天的财富。
一次远航的利润,就足以让一个普通人跻身富人行列。
数年之间,财富以惊人的速度累积。商时序建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宅邸,极尽奢华。
他慷慨地向教会捐赠巨款,资助修道院。
但他与其他富商不同,他没有急于成立什么家族商行以确保所谓的家族名誉永世流传,而是将他财富的绝大部分,像开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投入到了李兀所在的那个,曾经庇护过他、依旧朴素甚至有些破败的教区。
面对那笔足以让整个教区焕然一新的巨额捐赠,李兀显得有些无措,声音里带着真诚的不安:“您真的不必……如此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