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时序向前逼近了一步。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躲藏的狼狈少年,岁月和风险将他淬炼成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肩背宽阔,周身散发着在生死博弈中沉淀下来的、坚不可摧的气场。
他这一靠近,便显得黑袍下的李兀愈发单薄清瘦。
“我当年说过的,” 商时序的声音低沉,带着分量,“我会让你过上好生活。”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李兀脸上,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你太瘦了,知道吗?好像风一吹就能倒。”
他说着,抬起手,指节分明、带着薄茧,朝着李兀的脸颊缓缓伸去,意图触碰那份他念想了多年的人。
李兀没有躲闪,或者说,在那极具压迫感的气息下,他忘了躲闪。
商时序指尖带着不容错辨的温热触感,轻柔地落在他的皮肤上,像火星溅入冰湖。
李兀抬起眼,对上商时序深邃得几乎要将人吸入的目光,又迅速垂敛下眼眸,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了一句干涩的祝祷:“神……会庇佑您的。”
那时,男人之间的爱恋被视为不可饶恕的罪行,是法典上明文禁止的丑恶。
没有人会允许,神的在世代言人,将他那本该完全奉献给上帝的身与心,分给任何一个世俗的凡人,尤其是另一个男人。
商时序的手停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他看着李兀下意识紧绷的肩线,声音放得低缓,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安抚:“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他后退半步,重新拉开一个合乎礼数的距离,将眼底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单膝下跪,亲吻李兀的手背,只留下信徒般的虔诚外壳:“我只是您的信徒。”
李兀才是他唯一信奉的神祇。
在许多次命悬一线的时刻,当商船在暴风雨中几乎倾覆,当盗匪的弯刀擦着脖颈掠过,当异乡的瘟疫席卷营地,在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可能就要死去的时候,脑海里唯一清晰的,只有李兀的影子。
对他的爱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最顽强的念头。他必须活着回去,必须再见到他。
如今他坐拥万贯家财,挥金如土。他觉得,这一半的荣华,骨子里都刻着李兀的名字。
没有当年那个在修道院里向他伸出手的年轻修士,或许早就在某次厄运中彻底沉沦。
也就在这个时候,李兀的一位童年伙伴回到了教区。
他叫徐宴礼,当年与李兀在同一所修道院长大。
徐宴礼天生更为聪颖,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位贵族的赏识与资助,得以进入遥远的大学深造,最终获得了令人尊敬的神学博士学位。
如今的他,身份已然不同,是教皇亲自任命的审判官。
徐宴礼本人,的确配得上这个职位,他意志坚定,生活严谨得如同苦修,道德上几乎无懈可击,处理事务时公正严明,个人的喜怒哀乐极少能左右他的判断。
他像一柄被严格锻造出的尺,丈量着信仰与异端之间的界限。
徐宴礼是七岁那年才被送到修道院的,比李兀要晚一些。自此之后,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便相伴着度过了数年光阴。
两人的脾气都算得上温和,故而相处一直融洽。只是徐宴礼的性子天生更冷,情绪极少外露。
或许正是这份骨子里的冷峻与对规条的天然契合,让他早早就清楚自己的志向并不在这偏僻教区的日常牧灵之上。他选择了离开,去遥远的大学攻读神学,最终披上了审判官黑袍。
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记忆中,徐宴礼对他照顾颇多。严寒的冬夜,修道院的石墙沁着刺骨的凉意,两人曾因年少体弱,被允许挤在同一张窄床上互相取暖。
李兀总是手脚冰凉,蜷缩着难以入睡,而徐宴礼则会默不作声地靠过来,用自己身上那点似乎更耐寒的体温,慢慢帮他驱散寒意。
神职人员必须保持独身,这是铁律。
徐宴礼性格那般冷淡,对世俗情感似乎毫无牵念,李兀原以为他去了更广阔的天地,便不会再返回这座偏僻的修道院了。
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
并且又搬回了修道院,守护在李兀身旁。
有了商时序那笔毫不吝啬的巨额捐赠,原本破败的修道院被修缮得焕然一新,彩绘玻璃映照着烛火,连冰冷的石壁都仿佛透出暖意。
前来礼拜的信徒自然越来越多。
老主教蒙主恩召后,李兀继任主教的那场仪式,场面堪称壮观。
许多他曾聆听过其告解的人,都出现在了那熙攘的人群里。
其中就有江墨竹。
他曾经是个游走在民间的占卜师。
人们总会向这类人求助,寻找走失的牛羊、预测明天的天气、医治生病的牲畜,或者祈求画一道符咒来驱邪避灾。
占卜师这个身份很微妙,人们既依赖他们,又畏惧他们,认为他们是在魔鬼与先知之间的灰色地带徘徊。
当初他来找李兀告解,是因为一次失手,导致一位信任他的雇主受了不轻的伤。
当李兀得知他竟是一位占卜师时,心底确实掠过一丝疑虑。
在教义里,这样是毋庸置疑的异端行径,任何试图通过非神启的超自然力量窥探未来、干预命运的行为,都被视为对神独有权能的窃取,甚至可能是向魔鬼寻求帮助。
江墨竹当时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唇角勾起一抹辨不清意味的弧度:“这里的人都说,如果心里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来找您。难道神父会因为我是个占卜师,就拒绝聆听我的告解吗?”
“我也曾也是个贵族。”
江墨竹的确曾是。
他接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熟谙天文学、医学与数学,能流畅地使用拉丁语,掌握着复杂的数学计算。
他的学识,远比他那占卜师的身份要渊博得多。
李兀并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区别对待。
当时李兀听完了前因后果,看着对方眼中并非作伪的懊悔与沉重,觉得他确实是诚心忏悔,便依照仪轨,给予了宽恕:“神会原谅你的过失的。”
江墨竹离开告解亭时,罕见地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朝着李兀所在的方向,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如今时过境迁,江墨竹早已摇身一变,不再是那个游走乡野的占卜师,而是被王室雇用,成为了宫廷顾问之流。
还有戚应淮这名年轻的骑士。
他生于贵族之家,奉行的价值信条是“骑士精神”,八岁那年就被送往领主的城堡,开始了标准的骑士侍从训练。
戚应淮在这里不仅要学习上流社会繁琐的礼仪与谈吐,更要培养对上帝毫无杂质的虔诚。
戚应淮学会了游泳、摔跤,并能熟练地挥舞那些比真人还高的木制武器。
他长成了一个活泼开朗、心地纯善的年轻人,甚至善良得有些过分。他曾因为一匹在战场上为了保护他而死去的战马,独自愧疚了许久,认为那是自己的失职。
戚应淮二十一岁那年,他的领主父亲,那位威严的老伯爵,为他举行了庄严的授剑仪式。
李兀作为教区的代表,是那场仪式的见证者之一。
他看见戚应淮,那个平日里笑容明亮的年轻人,身披白色亚麻长袍,神情肃穆地跪在领主父亲和众人面前,一字一句,清晰地宣誓将终生恪守骑士准则,保护弱者,忠于领主,为信仰而战。
老领主抽出那柄传承数代的家族长剑,冰冷的剑身并未出鞘,只是用那厚重的平面,在年轻人紧绷的肩颈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三下。
每一下,都伴随着一句古老的祝祷。
随后,有人为他佩上象征骑士身份的皮质剑带,扣上银光闪闪的马刺,仪式还会包含一个更为亲密的“授颈礼”,领主张开双臂,给予新骑士一个短暂的、象征庇护与接纳的拥抱。
整个过程,戚应淮都挺直着背脊,日光透过彩窗落在他年轻而认真的侧脸上,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此刻只有纯粹的坚毅与庄重。
戚应淮本人,则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不惹人厌的娇憨。他每次见了李兀,从不规规矩矩称呼“主教大人”,总是眉眼一弯,再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