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拖得稍稍有些长,像是在蜜糖里滚过一遭。
李兀也很喜欢这名年轻人,戚应淮像是清晨的太阳,永远有用不完的朝气。
*
李兀的名声随着善行与时间一同发酵,越来越响,信徒的捐赠也愈发丰厚。
他掌管的主教区,在不知不觉间积累起了令人侧目的财富。
这些钱财并未被挥霍,而是化作了巍峨的校舍、对穷苦学者的资助,乃至滋养了壁画与雕塑的诞生。
李兀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得以亲身站在教堂肃穆的回廊下,作为见证者之一,目睹了国王的加冕盛典。
他也似乎被这优渥的环境细细滋养着,身体不再像早年那般单薄得令人心惊。
如今的李兀,肌肤透出健康的润泽,举止间沉淀着一种沉静而从容的优雅。
他身上那件象征身份的主教袍,是由商时序亲自延请最好的匠人,用最昂贵的丝绸与天鹅绒量身裁制,袍服的边缘细细镶嵌着无数颗货真价实的宝石,在烛火或日光下,随着他的步履流转,熠熠生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那缀满珍宝的华服,衬着他愈发纤长挺拔的身姿,远远望去,不似凡间客,倒更像一尊被信徒用最虔诚的心意与最奢侈的物料供奉起来的高贵神祇,是行走于人间的、不容亵渎的神之使者。
李兀也不是看不懂落在他身上的有些目光。
有些来自阴暗角落,甚至毫不掩饰,它们滚烫、粘稠,带着毫不迂回的占有和欲望,像是无形的手,试图剥//开他层叠的主教袍,触碰其下绝不该被凡俗沾染的肌肤。
商时序和其他几个人的注视总是最沉也最烫,几乎要在他雪白的领口灼出一个洞;就连偶尔来访的贵族,那些看似礼貌的打量底下,也藏着将圣洁拉下神坛的隐秘渴望。
他心里明镜似的。
可李兀这副血肉之躯,早在许多年前跪在圣像前宣誓时,就悉数献给了至高之神。
他是神的器皿,神的牧者,唯独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私有、可以觊觎的物件。
所以那些目光再炽烈,再纠缠,也终究只能徒劳地滑过他庄重疏离的外表,他不会给出任何回应,哪怕只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一次无心的肢体触碰。
李兀只是微微垂敛着眼睫,任由那些欲望在寂静中焚烧,最终化为他脚边一捧无人看见的余烬,然后轻声说一句:“神会宽恕您。”
但这份煊赫的荣耀,并未能持续太久。
国王为了筹集庞大的军费,将目光投向了富庶的教会,意图课以重税。
李兀基于守护教产以维系民生的原则,公开且强硬地反对。
这次皇室的被迫让步,为他赢得了山呼海啸般的更高声望,却也同时在暗处,埋下了难以估量的祸根。
徐宴礼找到他,眉头锁着:“你不该公开地、毫不留情地拂了皇室的面子,现在的国王,远非宽容大度之人。”
李兀抬起眼,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道:“那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本已困苦的人们,再承受一轮重税吗?近来疾病肆虐,田地歉收……我实在不忍。”
徐宴礼心底升起一股冰冷的危机感,这感觉让他喉头发紧:“或许……你该‘病’上一段时间。外面现在对你的歌颂,声音太大了,大得有些刺耳。”
李兀也隐约感到一丝惶恐,如同站在悬崖边缘,能听到脚下碎石滚落的声音。
但他知道,即便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的每一次出现,他温和的言语,他主持的弥撒,都仿佛是对一些焦灼心灵的人无声抚慰。
他并不知道,已经有人开始精心为他罗织罪名。
当意识到无法在正面击败李兀时,阴谋便成了最锋利的匕首。
构陷的罪名被一条条精心编织,其中三条最为致命。
异端罪,其中的原因是因为江墨竹,曾因一次占卜错误而从王室红人沦为通缉犯的占卜师。李兀的确与他有过接触,甚至曾在那间告解亭里,聆听过他的忏悔。
叛国罪,有人伪造了他李兀与敌国秘密勾结的信件,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意图指控他颠覆王权。那字迹逼真,可能出自他身边某个亲近之人之手。
道德罪,一名女子,带着精心炮制的“证人”,声泪俱下地指控他与之有染,甚至声称腹中已怀有他的骨肉。
这一点,最为恶毒,也摧毁他苦心建立的“圣徒”形象。
李兀发现自己几乎百口莫辩。
他与江墨竹的接触确有发生,那通敌信件,连他自己初看都几乎信以为真,而那名女子,不久前确实因被情人抛弃而寻死觅活,他出于怜悯,曾赠予她一笔钱财,鼓励她活下去,却没想到这善意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皇室控制的势力开始在贵族与部分民众中悄然散播谣言,将李兀描绘成一个包藏祸心的野心家、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民众的声音开始分裂,一部分人依旧坚信他们主教的清白,另一部分则被那些耸人听闻的指控所蛊惑,信念动摇,甚至选择了愤怒的背叛。
李兀第一次尝到了,被他深爱、并倾力守护的人们所怀疑、所抛弃的苦涩滋味。
在一个本该充满祥和与祈祷的庄严宗教节日上,神圣气息弥漫在整个大教堂时,一名伯爵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粗暴地闯入了圣殿。
在无数双惊骇的目光注视下,伯爵以国王的名义,高声宣布逮捕李兀主教。
那一刻,李兀被戏剧性地从高高的神坛之上,狠狠推入了冰冷沉重的囚笼。
不远处传来模糊却尖锐的叫骂,有人甚至用尽力气高喊着“伪君子”、“小人”。
那声音耳熟,李兀迟钝地想,似乎曾在那间告解亭里,哽咽着向他寻求过宽恕。
他被迫脱下了那件绣着金线、镶嵌宝石的主教袍,换上了一套粗糙、肮脏的灰色囚服。
布料摩擦着他许久未受过苦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痒的痛。
他被推搡着,关进了这座不见天日的地牢,空气里弥漫着霉烂和腐朽的气味。
铁链声响,构陷他的主谋,奥斯特伯爵,带着几名随从走了进来。
伯爵居高临下地看着蜷坐在角落草堆上的李兀,这个人沦落到如此地步仍旧做出这幅清高样子,脸上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得意的微笑:“你被关在这里,恐怕还不知道吧,外面,你那些虔诚的信徒,现在可都在用最肮脏的字眼骂你呢。”
李兀抬起头,脸色在昏暗里显得尤其苍白,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情。”
“做没做过,现在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伯爵嗤笑一声,语气轻慢,“教皇已经亲自下令,收回了你的主教之位。你现在不是什么圣徒了,只是一个罪人,条条都是死罪。”
所有罪名里,最恶毒、最难以洗刷的,莫过于那桩道德构陷。
它不需要证据确凿,只需要一点香//艳的想象空间,便能让人长了千百张嘴也说不清。偏偏这个世界,人们是最热衷于相信并传播这种关系的。
李兀知道,他的人生已经被彻底摧毁了。那件主教袍,他再也穿不回去了。
即便真相大白,那被强行泼上的污秽,也永远洗不干净。
精神上的重压比任何□□刑罚都来得残忍。不过短短几日,他本就清瘦的身体便迅速地垮了下去,他眼窝微陷,腕骨凸出得吓人。
他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试图与上帝对话,经历的却是没有信仰的漫漫长夜。
李兀开始怀疑自己走过的路,付出的一切,是否真的正确。
他曾亲手救赎过、抚慰过的那些灵魂,那些曾用最热切目光仰望他的信徒,似乎只是一夜之间,就轻易地背弃了他,将最恶毒的诅咒砸向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
关于如何处置他,博弈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得出了最终结论。他们决定对他施以火刑,声称要用最纯净的火焰,彻底净化他身上一切“莫须有”的罪恶。
走上刑场的那天,他脚下赤裸,粗糙的石子和尘土硌着脚心。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灰色囚服,勉强蔽体,寒风轻易地穿透布料,带走皮肤上最后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