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赖以生存的占卜。当初对李兀说的那句“你的生命里有我”,究竟是精准的预言,还是他因深陷执念而产生的可笑错觉?
在此之前,他江墨竹其实从未真正失手过。当初那个贵族所谓的“占卜错误”,不过是因为他毫不留情地窥破了对方心底最肮脏的虚伪,引得那人恼羞成怒,反咬一口,将他打成通缉犯。
他向来擅长占卜人心,能轻易看穿大多数人的欲望与伪装。
可偏偏,他这辈子唯一看不透、也占不准的,就是李兀的心。
那颗心曾经完全奉献给了神灵,如今则被他用谎言暂时填满。他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是真正属于他江墨竹的位置。
他见过李兀被无数人狂热地爱着。
信徒们跪伏在地,亲吻他走过的石阶,目光虔诚如仰望神明。贵族们献上珍宝,将最露骨的欲望隐藏在恭敬的仪态下。
那双浅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过太多痴迷与渴求,却从未为任何人停留。
爱意如潮水拍打礁石,他只是站在那里,洁净,遥远,不为所动。
如今,这轮月亮被他强行掳入怀中,染上他的气息。
可越是紧拥,恐惧越是蚀骨。
江墨竹指腹摩挲着对方后颈温热的皮肤,会忽然想象这双此刻盛满柔情的眼眸,若恢复清明,该是何等冰冷。
午夜梦回,总被同一个画面惊醒,怀中人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说:“江墨竹,这都是错的。”
江墨竹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在对方茫然的闷哼中确认存在。齿尖抵住锁骨留下印记,仿佛这样就能打上永恒的烙印。
爱是带着剧痛的藤蔓,从心脏最柔软处破土,缠绕骨骼,刺穿血肉。他甘之如饴,也痛彻心扉。
放手?除非生命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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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应淮part
戚应淮出身于显赫的骑士家族,血脉里流淌着传承数代的忠诚与勇武,是家族这一代最耀眼、也最被寄予厚望的年轻继承人。
然而,他并非只知挥剑冲锋的莽夫。盔甲之下,包裹着一颗曾被李兀早年布道深深浸染过的心。
那些关于悲悯、公正与守护弱者的言辞,塑造了他对正义近乎固执的纯粹追求。
他的家族是铁杆的保皇派,历来与教廷势力界限分明,甚至隐隐对立。
得知李兀被捕入狱的消息时,戚应淮正在庭院中擦拭他的佩剑,指尖一滑,锋利的刃口险些割伤指腹。
他坐立难安,胸腔里堵着一团焦灼的火。
他试图去说服位高权重的父亲,动用家族的影响力,至少为李兀争取一个公正审判的机会。
“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犯下那些荒谬的罪名?”
在他心中,李兀如同被柔和圣光笼罩的神使,悲悯而洁净,根本不该与肮脏的罪名和冰冷的牢狱产生半分关联。
父亲放下手中的政务文件,抬眼看他:“你以为这只是简单的信仰之争?异想天开!”
他语气沉冷:“他触动的,远非教廷的权威。他创办那些学校,让平民识字、明理,动摇的是贵族赖以生存的根基和秩序。他不懂敛财,不恋栈权位,恰恰让他失去了最后的护身符。如今多少人想看着他死,你以为单凭你一句‘他是好人’,就能扭转乾坤吗?”
戚应淮还太年轻了,年轻到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尚且滚烫,血液奔流着未经世事的炽热。
他固执地认为,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这污浊的世道容不下一个纯粹的好人活着。
李兀是他短暂人生里见过的,最好的人。
那场席卷南境的瘟疫如同死亡的阴影笼罩大地时,是李兀将修道院变成了庇护所,敞开大门收容那些被抛弃在街角的穷苦病患。
他亲自带领着为数不多的修士和自愿前来的信众,在弥漫着死亡与草药气味的隔离所里日夜忙碌,为高烧者擦拭身体,给垂死者送去最后的慰藉,仿佛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当饥荒接踵而至,农民在绝望中啃食树皮时,是李兀顶着巨大的压力,将教会粮仓里的存粮,尽数分发给那些濒临饿死的人。
他甚至不顾身份,亲自写下言辞恳切又据理力争的信件,送往遥远的教皇厅与王都,最终竟真的迫使当地的贵族们暂时减轻了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税赋。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错?
难道非要与那些沉瀣一气、只顾盘剥享乐的贵族们同流合污,才算是懂得生存之道吗?
戚应淮无法理解,更无法认同。
他认识李兀,是在他尚且年少,被繁重刻板的骑士礼仪课程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某个午后,从沉闷的城堡里逃了出来。他知道父亲的追兵不会进教堂。
于是,戚应淮躲了进去。
空气中浮动着陈旧木料与安息香混合气息的教堂里,他遇见了正在安静收拾圣器、身形颀长的李兀。
那年戚应淮刚满十三岁,还是个半大少年,而李兀已是温润清隽的青年神父,在这片教区声望颇隆。
李兀听到角落的动静,转过身,看到蜷在长椅阴影里的他,声音温和得像拂过殿堂的微风:“你是谁?躲在这里做什么?”
戚应淮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我就在这里躲一躲,保证不打扰别人。”
李兀没有追问,只是弯下腰平视着他。他穿着素净的白色神父袍,浅亚麻色的发丝被一枚造型精巧的金色枝叶状发饰别在耳后,整个人在从高窗洒落的日光里,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他看着戚应淮沾了灰尘的脸,轻声问:“那你饿了吗?如果想要吃东西,可以来找我。”
戚应淮本能地想拒绝,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噜声,彻底出卖了他的意志。
真是不争气,他想。
他跟着李兀穿过回廊,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四周。
他听父亲提起过,这座教堂因李兀的缘故,收到过许多富商慷慨的捐赠。
戚应淮以为餐桌上至少会有些精致的点心,可最终摆在他面前的,依旧是和普通信众一样的黑面包、豆子汤和一点时令蔬菜,朴素得让他有些错愕。
不过戚应淮还是吃得很香,风卷残云般将那份朴素的食物扫荡一空。
李兀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得轻笑了一下,声音温和:“看你的举止衣着,是哪家的贵族继承人?我以前似乎从未见过你。”
戚应淮心想你当然没见过。他父亲是出了名的不信教,从不让家人踏足教堂半步。
他身上的衣物料子很好,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带着这个年纪贵族少年特有的、未经挫折的骄傲,与那些在泥地里打滚的平民孩子截然不同。
李兀认识这片领地大多数有头有脸的贵族,但对眼前这个少年,确实毫无印象。
夜色渐深,依旧不见有人来寻。
李兀便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了他住。
夜里,戚应淮耐不住好奇,偷偷溜出房间在修道院回廊里乱逛,结果误打误撞,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门,撞见了正在沐浴的李兀。
偌大的浴盆在寒冷的季节被移到了特意建造的暖房里。
按照修道院从前的规矩,沐浴本该是件速战速决的事情,进入浴盆,用力擦洗身体,几分钟后便起身擦干,再换上干净的亚麻内衣,整个过程强调克制,旨在防止懒惰和享受的念头滋生。
但后来,商时序为李兀单独出资修建了这处暖房,引入了更舒适的设施。
李兀于是接纳了这种独处的、带着些许享受意味的沐浴方式。
戚应淮闯入时,看到的便是李兀背对着他,赤裸地浸在温热的水中,氤氲的蒸汽缭绕着他清瘦却不显孱弱的背脊,水珠沿着流畅的脊线滑落,皮肤在烛光下泛着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般温润的光泽。
李兀听到门口的动静,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向声音来源。
戚应淮猛地对上那双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睛,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慌乱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