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还算安稳地到了学校门口, 保安亭里的老张见了他,熟稔地接过轮椅推手。
“今儿来得早啊, 商老师。”
学校很贴心。自从他出事后,教务处把他这学期所有早八的课都调到了上午十点以后。还安排保安每次都接送他到教室和办公室。
今天排了四节课,上午两节,下午两节。等最后一堂课结束,已经是四点半。
商潜摸出手机看了看, 早上发给江乔的消息还没有被回复。
这很反常,他和江乔虽不常闲聊,却从来都是有问必答,不一定每次都秒回,但绝不会拖这么久。
他蹙了蹙眉,点进聊天界面,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打字问:「在忙吗?」
消息刚发出去,对话框里跳出来一条新消息,是江乔发来的。
那消息在屏幕上悬了不过几秒,就被“对方撤回一条消息”的提示覆盖了。
但商潜的目光一直在屏幕上,那短短两秒的画面,他看得清清楚楚。
是张照片。照片里是一截腰,细得像被人轻轻一折就能断,皮肤白得晃眼。
下一秒,聊天界面顶端弹出“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商潜没有退出界面,就这么盯着那串灰色的小字,看它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五分钟过去了,对话框里依旧空空如也,不知道江乔到底在输入什么。
他正想打点什么字,屏幕忽然震了震。
江乔发来一条消息:「不忙。」
紧接着又是一条:「刚才点错了。」
商潜看着第二条消息眯了眯眼。照片里露出来的那截腰,他再熟悉不过。是江乔的,腰侧那颗浅褐色的痣,位置分毫不差。
只是,江乔怎么会拍这种照片?还有点错了是什么意思?是准备打字,却误点成了照片?还是说……这张照片本是要发给别人的,却误发到了自己这里?
纷乱的念头刚冒出来,手机震了震,又是江乔。
「下课了吗?」
商潜指尖动了动,回了两个字:「下了。」
「我来接你,一起去吃饭吧。」
「好。」
他操控着轮椅停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陆续有学生抱着书本路过,笑着跟他打招呼,他都微微颔首应下。
此时已经快到晚饭时间,学校前门的夜市已经支棱起来。摊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学生们排成长长一串。
商潜望着那些忙碌的身影,没留意时间。直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轿车停在面前,江乔摇下车窗问:“久等了吗?”
“没有。”他说。
他很快就在江乔的帮助下上了车。
江乔攥着方向盘的手指动了动,先开了口:“去上次那家咖啡厅吧?你不是喜欢里面的榴莲千层吗?”
商潜转头看他,江乔正瞟着前方的路况。
他“嗯”了一声,没提照片的事。
“吃完了,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江乔声音低了些。
商潜心道,什么事,电话里不说,非要当面讲?
思绪没飘太远,车子已经稳稳停在那家咖啡厅门口。
这是商潜很喜欢的一家店,他带江乔来过几次,连店员都认得他们。
推门进去时,风铃叮铃响了一声。商潜被推到常坐的位置旁,江乔替他拉开椅子。
“还是要榴莲千层?”江乔问他。
商潜点头。
蛋糕和咖啡很快都端了上来,咖啡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漫开,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商潜先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江乔顿了顿:“先吃吧,吃完再说。”
商潜没再追问,拿起勺子挖了块千层递过去。甜香混着咖啡的微苦漫过来,江乔愣了愣才接过去,小口嚼着,味同嚼蜡。
他的视线时不时往商潜脸上瞟,又飞快地落回盘子里,小勺把剩下的奶油搅成一团。
商潜看得分明,却没点破,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那份,偶尔端起咖啡抿一口。
等慢悠悠地把千层吃完,已经是十五分钟后。
“商潜,”江乔突然开口打破沉默,“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商潜抬头,没有丝毫迟疑:“六个月零三天。”
已经大半年了。
江乔抿了抿唇:“半年足够一段感情升温了吧?可你觉得这半年来,我们的关系有变化吗?”
商潜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终于知道江乔要说的事是什么了。
其实并不意外。从他腿伤后那天起,就隐约预料过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但他还是提醒了一句:“江乔,我们都不小了。”
成年人的世界里,感情从来不是唯一的秤砣。责任、现实、利弊权衡,哪一样都比虚无的心动更有分量。
江乔的喉结动了动,避开了他的目光:“我知道。可正因为不小了,才更不该勉强自己,不是吗?”
“而且……”江乔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商潜,你大概会觉得我这会儿说这话,像在过河拆桥。毕竟你这条腿,确实是因为我才伤的。
一开始我确实很感动,觉得该负责。但我现在想明白了,有些事勉强不来。你的医药费、康复费,我全出。还有那方面的问题,我也能给你找最好的医生。”
他停顿了一秒,目光扫过商潜的轮椅,又迅速收回,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
“但你该明白我的性格。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要走,总不能一辈子耗在……”
那个词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空气安静了几秒。
这些话足够刺耳。江乔说完后却悄悄松了口气,把藏了许久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反而得了解脱。
商潜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当然明白江乔没说出口的是什么。
瘸子。
是的,他现在是个要靠轮椅代步的废人,是行动不便的麻烦,是会拖累旁人的拖油瓶,自然不值得被谁耗费时间。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我明白了。”
江乔愣了一下,他以为商潜会生气,会质问。可商潜什么都没有,脸上甚至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好像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江乔感觉像是一拳狠狠打在了棉花上。他先前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此刻全堵在喉咙里。他甚至宁愿商潜骂他几句。
商潜推了推眼镜,没有骂他,而是轻声问:“这事你跟叔叔阿姨说了吗?”
“还没有。”江乔抿抿唇,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杯壁。
他跟商潜家的状况不一样。商潜的父母是开明的知识分子,早在商潜大学时就知道了他的性取向,从一开始就没反对过。
可自己爸妈不一样。当初知道他喜欢同性时,家里简直掀了天,冷战、争吵断断续续闹了好几年,才终于肯松口不再逼他。
后来好不容易愿意帮他留意合适的人,遇到商潜后,他们怎么看怎么满意,逢人就夸商潜学问好性子稳,私下里还跟他说要是非喜欢男人不可,就得找商潜这样的,靠得住。
江乔实在没把握,要是让家里知道他们分开了,父母会是什么反应。说不定会连夜赶来质问他,会胡思乱想是不是他犯了什么毛病,毕竟在他们眼里,商潜几乎是完美的人选,是能让他们在亲戚面前抬得起头的模范“儿媳”。
商潜“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其中的难处,只是抬手看了眼腕表。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他顿了顿,补充道,“叔叔阿姨那边如果你不方便说,我来跟他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