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给它喂完食,放回笼中时,看见阿爸坐在梳妆台前,拿起了那支狼毫描眉,从镜子里与我对视时,笑了一笑。
阿爸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可偏偏,那镜子上有数道蛛丝状裂痕,将他的笑靥切得触目惊心。
如今回想起来,当薄隆昌拿我胁迫阿爸的那一晚过后,碎裂的又哪止那面镜子,还有我阿爸最后一点难以为继的高傲。
那时,我还不知薄翊川打算如何让我替父赎罪,直到不久后,盂兰盆节的那天晚上,东苑的老管家季叔过来唤我。阿爸已经睡下,我静悄悄地随他离开,没有惊动他。到了东苑门口,薄翊川候在那里,着一身峇峇传统样式的素色锦缎对襟衫,捧一盏烛灯,被薄氏庄园靛蓝色的外墙反射出的幽光笼罩着,整个人看起来鬼气森森,像躺在棺椁里的一具少年艳尸。
我惴惴不安地跟着他又来到那间贡着他亡母与弟弟的屋子,房间里竟然站着几名穿橙黄袍子的比丘*,而那衣柜敞开着,牌位只剩了一块,是他阿弟的。床上放着一套男孩的旧衣,他命我穿上,睡在这间屋子里。
兰姆姨说薄翊川是薄家少爷里唯一精神正常的,可我看也不见得。我吓得半死,当场就想跑,还没跑出门,就被他抓住。他将我按在床上,黑漆漆的眼眸盯着我,一枚黑底镶金的佛牌从他衣服里滑出来,落到我唇上:“你既然喊了我一声哥哥,以后,我就当你的哥哥。你来替我阿弟活,让他和我阿妈安安心心的走。否则他们九泉之下无法安息,都会变作厉鬼,不得往生,缠你阿爸一辈子。”
听到他提我阿爸,我即便恐惧至极,不敢挣扎了,任由他将沉甸甸的牌位按在我胸口:“现在,我说一句,你念一句。”
我浑身发抖,不敢拒绝,在几位比丘的诵经声中,跟随着他一字一句,念出那迄今为止我也无法忘记的誓言:“鬼神见证,我薄知惑,以命为桥,渡薄家二少薄翊泽往生,从今以后,认薄翊川为兄长,一辈子遵从哥哥,忠于哥哥,若违此誓,必遭天谴。”
次日一早,随我一同被送回西苑的,还有许多属于同龄男孩的物品,衣服鞋子玩具,应有尽有,全是属于那位夭亡的薄家次子薄翊泽的遗物。后来我才知道,薄翊川强迫我完成的,是婆罗西亚盂兰盆节一种祭祀亡灵的仪式,名为“接生桥”。
传说横死的人,尤其是小孩,容易变成厉鬼怨灵,无法投胎,便要以活人为桥,才能往生,这是命定的契约,意味着从此以后,我便成了薄翊川亲弟弟的替身,要背着他的魂,替那夭折的男孩完成他生前所愿,若敢违背契约,做“桥”的人就会受到亡魂诅咒,没有好下场。而薄翊川逼着我答应遵从他这个哥哥,除了完成这仪式外,更还有另一层用意——从今以后,我便栓在了“薄家长房”这艘危机四伏的船上,拴在了薄翊川手里,成为了他豢养掌控的一条小犬。
如今看来,在薄翊川庇护管束下长成少年,在后来五年的朝夕相处间对他动心起念,却最终背弃了他独自远走高飞,又因为去年潜入婆罗西亚军方做任务和身为少校的他交手,被搞得命在旦夕的我——
真可谓应验了“一语成谶”这个词。
嘴唇被烫到,我才从回忆中蓦然惊醒,发现唇间的烟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了烟蒂。正要扔,手腕一凉,被潮湿的手指攥住,一双手臂自后方绞缠住我的脖子,湿漉漉的长发扫过我的面庞,像从河里爬上来的索命水鬼,将我从藤椅上拽到了甲板上。
“今晚心情不好?”苏里南贴着我耳朵问,“我陪你玩玩?”
挣脱后背裸绞于我从来不算难事,我一把抓住背后偷袭者的头发,身躯猛然蜷起,用一记上位三角锁将他反制。
一番激烈的地面搏斗最终以偷袭者被我的双腿锁住喉咙告饶,我拍了拍他的脸,俯视着他轻笑:“陪我玩?苏里南,巴西柔术你不如我,少自讨苦吃,尤其是没扎头发的情况下。”
他用泰语骂了句脏话,倒还笑得出来。
我松开苏里南,站起身来,接过他抛过来的啤酒刚要喝,便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随之而来的是心跳加速。这感觉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于我而言已不陌生,我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冲进自己的舱房。鼻间一热,洗手池里多了几滴殷红的血渍。
五感被瞬间放大了数倍,我深吸一口气,来到悬挂在舱房中心的沙袋前,疯狂出拳。假如此时派给我一个杀人的任务,对方几乎是必死无疑,生物学上我这种状态被称为“超频”,类似动物们在面临生死威胁时爆发出极限潜力的应激反应,上月末我已经发作过一次,如果不是刚刚被苏里南偷袭,令我的肾上腺素突然激增,我不会今天又再次发病。十分钟后,我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的倒在地上,肌肉颤抖,瞳孔放大,一股燥热自下边烧上。
像动物一样“超频”状态过后,接踵而至的,就是动物一般的亢奋状态,这就是那种生物制剂的副作用,一旦被肾上腺素刺激就会释放出更多的肾上腺素及大量多巴胺,就像那些吸了冰的瘾君子一样,无法自控地变成一只被欲望驱使的野兽。
我咬住下唇,将薄翊川的军官证件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把手伸到下边,狠狠抚慰起自己来。
发泄后我大汗淋漓地瘫软在甲板上,目光涣散,意识模糊,五脏六腑犹如灼烧。
医生说,再过不了几个月,我的神经性内分泌癌就会扩散全身,就要下去跟薄翊川的阿妈和阿弟斗地主了。
而至于我为什么会陷入到这种绝境里,说实话,也跟薄翊川脱不了干系,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身为少校的他知道去年那个在他眼皮底下,窃取了婆罗西亚军方在西方军部的帮助下才研发出来的重要生物制剂的家伙就是我的话,恐怕会后悔我初入薄家时没能真一枪崩了我。
不过就他远程一枪精准击中了我的背包,令装着制剂的容器整个碎裂而言,也不算完全的失职。
因为泄漏的生物制剂炸了我一身,被我全数吸收,这种本来只需要一滴就能让士兵们在一段时间保持亢奋从而大幅提高战斗力的实验药物,成了一剂令我无药可救的剧毒。
其实我挺想知道,要是薄翊川有一天知道了是他把我害到这种地步会是何种反应,当然,最有可能的,是他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说
【注释】
*娘惹:华侨与东南亚原住民的混血后裔,男性称为峇峇(baba),女性称为娘惹。
*五脚基:源自英语“five foot way”,南洋中西合璧骑楼走廊
*拿督:马来西亚贵族爵位
* 比丘:东南亚对佛教僧侣的称呼。
本文内“婆罗西亚”为半架空现代君主立宪制南洋国家,地理位置与婆罗洲重叠,结合了马来西亚泰国等国背景,部分地点虽然真实存在,但也与现实有区别请勿较真。
现在与过去线双线并行,现在线有父子兄弟一家为受互掐修罗场,先婚后爱及追妻火葬场,回忆杀过去线看点也很多!
第2章 花蝴蝶,心头血
“滴滴滴——”
刺耳的铃音钻得我头皮发麻,不消去看,我也知道是挂在床头的卫星电话在响。深入到婆罗西亚的原始丛林里,手机几乎不可能有信号,但卫星电话却能随时随地保持通讯。
有那么一瞬,我想假装自己没听见,可铃声执着地响个不停,就像吊着我手脚的无形绳索,要牢牢栓着我直到我死去。
我翻过身,艰难地爬到床边,按下接听。
“喂,干爹。”我放轻声音,电话在手心里打滑,汗液却是冰冷的。
“到婆罗洲了吗,我可爱的小人偶?”带着卷舌音的熟悉腔调在我耳畔响起。
“到了。”我换了他的语言回答他。
“做完了这单任务就快回来,爸爸很想你,给你买了好多新衣服,迫不及待地想看你穿上的样子。”
“好。”我乖顺的答。很可惜我撑不到回去的那一天,他养我这么多年,在我身上砸了这么多钱,终究是白费一场,收不回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