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包子,塑料袋打结,随后偏头看身边。
盛小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章叙看过来的时候,他眼睛像装了轨,顺滑移开。
盯包子看,大概想吃。
四目未触分毫,阳光愈发炙热。
老板半掩嘴悄声跟章叙说:“我刚喊半天没包子了,要关门。别人都散了,就他坚持不懈。”
他挑眉,十分骄傲:“我家包子这么好吃呢!”
章叙点头,说,是挺好的。
老板乐呵呵,哎呦。
章叙常客,每天下午来一趟,时间一久,老板习惯了,给他留底,不用排队。
今天意外,冒出一个盛小泱,听不懂人话似的。
老板见盛小泱不走,气沉丹田,要跟他说。
章叙伸手拦他一下。
盛小泱终于在脑子里过完了对话,明白老板的意思,再待下去不合适。
然而章叙周身的能量太强,时刻影响盛小泱,多巴胺像长了腿的精灵,撒欢狂奔,烈日暴晒,突然爆炸,冲出一团火,火光又变成肥皂泡泡,手一戳,就都没啦。
于是盛小泱高兴一刻,失落一刻,倒不难过。
走之前还想看看章叙。
他的本能比大脑给出的指令快,当回过神,余光已游向章叙。
眼笑眉舒,一勾一画,盛小泱眼底的万物不自知地临摹神的结构。
章叙也看盛小泱。
高悬的日光尽然柔和起来。
“我们上回见过,”
章叙嘴角扬起的弧度刚好,他问:“伤好点了吗?”
盛小泱愣然。
什么?
章叙点自己的脖颈示意。
哦!
盛小泱好惊讶,忙乱摇头。
章叙从不好奇盛小泱何为沉默,即便他某些时候的状态像张牙舞爪的小狗。
小狗会叫,盛小泱不会,但他会示威,会凶,自己的东西要抢。
章叙把包子递过去,说,给你。
盛小泱不懂。
-??
“我刚在前街吃了两个桂花糕,太腻了,尝不出其他味道,塞我嘴里浪费。”
老板的包子祖传秘方,隔着塑料袋也能闻到四溢的香气。
盛小泱喉结不易察觉地滚了滚。
馋包子吗?
恐怕不是。
盛小泱表面水平如镜,实则波澜壮阔。
他今天穿得干净,手伸出去前还是不受控制地往衣服上擦两下。
可以更干净。
他给,我就收下,这很正常,不许忸怩。
指尖在空气中漾起的波荡章叙看不见,盛小泱暗自隆重的心跳声章叙也听不见。
无形无色、无声无响的自然平衡。
盛小泱不太想用手语跟章叙交流,他希望暂时以正常人的身份跟章叙产生微妙瓜葛。好像又贪心了。
他最后只是点头,表示感谢。
章叙笑意舒柔,没说什么。
盛小泱摸口袋,摸出一把钱,褶皱杂乱的一元纸币,零零散散的一毛五毛,拢在掌心,捧到章叙面前。
这是盛小泱自以为贫瘠的表达感谢的方式。
好熟悉,章叙愣了愣。他自己走在窄又深的弄堂,抬头看见一朵天真自然的云,不遮不掩的真诚,让人反应不过来。
章叙双手接过,没数,揣进衣兜。
老板看看盛小泱,又看章叙,问,你二位认识?
盛小泱听不见,没看见,缓一口气,该离开了,低头走。
今天表现得好,他想。
老板被无视,不高兴,“嘿,我去!”
章叙不轻不重地开口,说,不太认识。
大眼敏锐察觉盛小泱买包子回来之后,精神气再度盛开,开心好多。他捏着那菜包,举到眼前,像看珍珠。
好吃吗?盛小泱问大眼。
大眼一口包子卡嗓子,脖子抻出二里地,终于咽下去,惊悚点点头,好吃……好吃的。
盛小泱笑,眼睛弯弯,说,哦,好吃!
盛小泱最近不常去江平路,要努力赚钱,争取盛夏离开地下车棚。工作不好找,除了捡空瓶,他在各种餐馆的后厨奔走。
忙、乱,工资按时薪算,拿到手不多。
盛小泱话少事少,给多少盘子洗多少,在老板眼里属天使员工,经常可惜他不会说话,要不然放前厅,这张脸还能揽客呢。
餐厅老板看盛小泱似乎缺钱,于是热情介绍汽修店的洗车工作,工资日结,比洗碗高不少。
盛小泱没有“我们都在用力活着”的悲怆,除了青春期之前生活,即便坐牢,他也觉得活着很好。这种乐观的情绪大概是在遇到章叙后产生的。
汽修店洗车的大多残障人士,除了像盛小泱这种,还有更惨,唐氏、脑瘫、自闭症,老板在店门口贴标语——店内工作人员多为残疾人,价值无界限,努力无之境。
立意很高,但实际不这样。老板以残疾人的噱头招揽生意,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发工资却死抠门。扣钱的理由列张清单,比他命都长,还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似蝗虫吸血,骂人一句傻逼,还要动手打,欺负残疾人不会还手。
但盛小泱不好惹。老板知道他坐过牢,暂时也没打算惹这位刺头。
盛小泱干了几天,心里难受,他发现大家没有反抗的态度。陶也跟他说,我们这样的,赚钱不容易,能过一天是一天。
陶也是个哑巴,耳朵没问题,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嗓子。他们手语交流,往店门口一蹲,光明正大让老板看。
老板恨得牙痒痒。
盛小泱还是郁闷,晚上下班,乘着夏日夜风,兜兜转转,走到江平路。
“一间流水”歇业,门关上,窗户却留了微小缝隙,暖光透撒出来,章叙正在工作。那明晰的侧脸揉在月色中,像浪潮归于寂静,大海在平稳呼吸。
盛小泱蹲草丛里偷看,被蚊虫咬出好多大包。
深夜,景区人散,世界归于静默。
章叙关灯,窸窸窣窣,过不久,二楼房间的灯点亮。
他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睡觉,盛小泱比章叙清楚他本人的作息时间。
腿麻了,盛小泱干脆坐下,仰着头脖子也酸,不要紧,他想再待一会儿。
然后,风卷乌云来,月亮就看不见了,闷雷炸响。
章叙开窗,太黑了,空气里只有闷热的风和摇晃难辨的树影。
可能风不大,只是树叶太轻了。
章叙出神片刻,关窗前,目光朝小面馆扫去,一切如常。
盛小泱没走,他绕河半圈,来到小面馆西墙,踩着沿边窄路,在窗下停步。窗台摆了一盆花,盛小泱不知道品种,叶片比手掌大。
盛小泱心痒,伸手拨弄叶片。雨点下来,吧嗒吧嗒,落在盛小泱指尖。他眸光闪闪,看见个小玩意儿。
拇指大的木雕小狗站在花盆边,朝月亮的方向龇牙,前爪踩着包子。小狗表面有新鲜的雕刻痕迹,尾巴朝上,惟妙惟肖。
盛小泱被忽来的大雨浇湿全身,但是心好烫,烫得眼眶涨满酸涩的疼。他想起从前很多日子,想起了妈妈,还有挨过的打。喊不出来,其实很疼。
眼睛从涩到疼,盛小泱抬手,眼泪越揉越多,他才意识到这是雨。
该回去了。
走前,盛小泱把小狗推到叶片下,这一方童话天地,至少今晚为它遮风避雨。
雷雨持续一夜,第二日清晨,章叙起早,江平路难得少游客,他撑伞沿河慢跑,回来进小面馆。
宋师傅问,老样子吗?
章叙坐西墙窗边的桌,支着下巴,看外面细雨飘落河面,泛着涟漪。他摇摇头,说,红汤,重浇。
宋师傅一天八遍乖乖隆地咚,说,大早上口味真重。
章叙淡淡笑了笑,
拂来一缕风,拽绿植摇曳,悄悄露出翠嫩叶子下的可爱小狗。它生机勃勃,无所顾忌,冲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炯炯有神,好像某个人。
章叙沉静好久,转头看空无一人的面馆,只有宋师傅在厨房忙得脚不沾地。
雨停了,眨眼日照灿烂。章叙伸指,摸摸小狗脑袋,揩去其中潮湿,将它推挪在阳光下。
“晒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