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服务员都在外面听见了,掀开帘子问是不是什么东西掉了。
“不用加菜了。”祝垣答道。
说话的时候,他没看手机,反而将手机推远了一些,但高分贝的尖声仍然没有停止。
先受不了的是徐鸣岐,他没再继续说话,只是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怼到祝垣面前看:
“你先关了吧”
祝垣露出恼怒的表情,挑衅似的摇头,但不再说话。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并不是第一次。
他听不到的动静,却打扰到别人了,所以他理应关掉那个唯一的出口,来给其他人换来安静。
凭什么?
愤怒像枯草一样,瞬间就被火引燃。
纪河拍了拍祝垣的肩膀。
给我看看。
很简单的动作,指了指耳朵,再手掌对着自己,指一下眼睛。甚至不需要多么精通手语,也能明白意思。
祝垣将头扭到一边,把两只耳朵的助听器都摘了下来,递给纪河。
比他想的更快,纪河只是看了几眼,稍微调了一下,就还给他祝垣。
“不是手机信号引起的。”纪河给祝垣发了微信,“别把助听器增益开到最大,会引起助听器啸叫。”
还有如果听力已经损害到一定程度,就不要再用这种深耳道式的助听器了,效果也会变差。
但这个知识点,纪河没有提醒祝垣。
极其吵闹的声音终于消失,可是剩下的牦牛肉,似乎也没那么美味了。
小马也收起了他那一家三口幸福的照片,也不敢问哥怎么是这种情况,只敢埋头喝着汤。
初春的川西夜晚只有寒意,牛肉汤是暖的,多喝几口,似乎就能驱散那些冷。
但纪河喝汤的时候,忍不住用余光去瞥边上的祝垣,祝垣快要将整张脸都埋进碗里。
那张脸在朦胧的雾气里,仍然是棱角分明的锐利,就像这个人一样,一定要强硬到底,假装无事发生。
也是在升腾的白色水汽中,纪河看到有水珠从上往下,落进祝垣正在喝汤的碗里。
失去一部分听力,或许并不是值得如此流泪的事情。无论从横向还是纵向对比,从这个饭店到整个世界,一定有很多人惨过祝垣。在纪河的人生经历里,他早就见过太多。
但眼泪是不计算悲伤有多重的。
第22章
人的噩梦总是无穷无尽的。
当连绵的冰川消失在纪河的梦里,替代出现的,便是更现实的噩梦场景。比如回到酒店,熬夜赶着写完了综述的初稿,发给陈教授,被陈教授的回信骂得狗血淋头,问他学术水平怎么退化到了如此境地,没一个字能用。
更噩梦的事情是,醒来后迷迷糊糊打开邮箱,发现这件事真的存在。
陈教授大概是老了睡眠少,纪河凌晨三点发过去的东西,他六点多就回了,点开批注一看,充满了情绪,密密麻麻都是问号和感叹号。还要纪河给个解释,为什么写得这么差。
纪河也是有些委屈的,在陈教授看来的水平断崖式下跌,对他而言已经是一周内阅读大量文献以后的突破,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过这些不说人话,动辄套用术语的文章,更别说要自己写。
但老板是不能得罪的,陈教授要解释,他就得道歉。现在的纪河已经没有钱了,总不能把学历再搞丢。
打开微信,陈教授果然也同步进行了信息轰炸,似乎一心觉得纪河是在敷衍,不然不可能写出这么烂的东西。
正犯着愁,纪河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似乎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
他的临时室友还没醒,纪河轻手轻脚,将小马提前给他们备好的、放在床头的氧气罐拿起来,撕掉外面的塑料膜,将吸气口按在脸上,来了张虚弱的自拍。
“老师不好意思,”纪河的语音也是虚弱的,声线飘忽,带着点喘不上气的窒息感,“我刚出来就高反了,这两天头都是晕的,确实脑子转不动,我回去就改。”
陈教授应该是信了,马上态度好转了许多,问纪河有没有事,先不要管文章了,如果实在不舒服,一定要赶紧去医院。
“没那么严重。”纪河也怕说得太夸张,把行程都搞没了,“不然我也不会还有精力写论文,可能刚上高原不适应,缓缓就好。”
总算把陈教授应付完,放下手机,才发现祝垣已经醒了,正盯着他看。
“日照金山。”祝垣见纪河似乎结束了手里的事情,指给纪河看身后的窗户。
昨天入住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到现在才发现,窗外不远处的山上,就是堆积的雪,虽然算不上壮阔,但清晨的阳光照下来,打在山岩和雪交错的山上,已经是低配版的日照金山了。不过床上还是太远,要走到窗边,才能完全欣赏到。
“给你拍了张照。”祝垣按完快门,才告诉愣住的纪河,“发你了。手机拍的,来不及找小马要相机了。”
的确很匆忙,毕竟再回过头去,太阳已经从山顶掠过,面前的山暗淡了下来。
“怎么样?”祝垣颇为得意,“我以前还报过摄影课呢,哈苏都好几台,不过当时是想去拍星空的。”
抓拍的照片是纪河在阳光下的侧影轮廓,看不出五官,正好挽回了他这个早起还没洗漱的邋遢状态,只有眼珠有光,凝神望着不远处的雪山。
“怎么这次没带出来?”纪河问,“这技术应该比小马好,他玩个无人机都炸机。”
“都卖了。”祝垣说。
纪河也没再问了。
昨天耽误了太多时间,今天就要早点赶路,连酒店的早餐供应时间都还没到,就得出发。
更倒霉的是,过折多山的时候,下起了大雪,小马停下来,开始绑防滑链,再往上开吗,又遇到更多停下来挂防滑链的车,冰雪天气,越开越慢。果然如昨天的车行老板所说,当地人也在路边卖起了加价的防滑链。
“你这能绕路吗?”祝垣突然问,“这山又高,还下雪,我怕会高反。”
“哥你真聪明!”小马不遗余力地提供着情绪价值,“我也这么想着呢。趁着还没开上去,还能往回开,走434省道,虽然要绕路远点,但不堵。不过……”
他说:“山上气温低还下雪,本来有一处海子,我同事前几天发过照片,结冰了,可以带你们去拍蓝冰的。你不是说想看冰吗?换道就看不成了。”
祝垣不甚在意:“后面不是还有好几处吗?这个不看没什么。”
小马得到命令,立刻往回开,等下了山开上另一条路,得意地给他们念车队群里的消息,说折多山现在已经完全堵死,山上唯一的厕所排成长队,把人都臭吐了。
礼节性地夸了小马两句,祝垣又问:“高反药你带了吗?”
“没有高反药,那玩意儿都没用。”小马说,“我带了布洛芬和葡萄糖。你不舒服吗?”
“暂时还没有,你先给我点。”祝垣说,“我感觉我会不舒服。”
“才刚出发呢,”徐鸣岐此时不知道是在嘲讽还是关心,“这就高反了的话,要不然还是先回去吧。”
祝垣没有理会,接了小马递过来的药箱,掰了两支葡萄糖,分了纪河一支,提前预防起来。
纪河喝完,看到前面的徐鸣岐捂着胸口,似乎挺难受的样子,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徐总你要吗?”
“要的。”徐鸣岐伸手讨要,“我也呼吸不过来了。”
“你也高反了?”祝垣吓一跳,“刚还好意思说人家呢,怎么现在这么脆弱了。”
“我股票全绿了。”徐鸣岐说,“刚一看到,我差点气都给背过去。”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徐总也只能一边喝着葡萄糖,一边摇开窗户,望着外面的雪山解忧。
车在山上行驶,巍峨的雪山也变得近在眼前,甚至随着车辆的行进,越来越近,仿佛是山向着他们而来。
也是在此刻,祝垣惊觉,把徐鸣岐赶到前面去,是多么不明智的选择。徐鸣岐可以肆无忌惮地将手机伸出窗外拍照,而他们坐在后排的人,无论是用眼睛观赏还是拍照,都会被徐鸣岐的大头给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