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芙林抬头看他,抿着唇,突然说,“我想再看一下那个全家福。”
刚刚乐衍翻到下一张时,某个一闪而过的东西刺痛了他的脑内神经,一种熟悉的痛苦感刹那间翻涌而至,他必须去确认一样东西——一样他最了解,但下意识去回避的东西,以至于一开始他没有立马发现,而是在溜走时猛然遭受重击。
阿瑞贝格没问为什么,只是动作利索地翻回了上一张照片。
西尔芙林盯着照片上那个孩子的眼睛,身体忽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第32章 眼睛
阿瑞贝格察觉到西尔芙林的不对劲, 两手从身后轻轻按压他的的肩膀,身体却隔了一段距离没有冒昧地挨近,给足西尔芙林缓冲调整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发现什么了吗?”
西尔芙林用力闭了闭眼, 深吸一口气, 睁眼转身,嗓音恢复平静, 脸上的表情毫无破绽, 就像一潭无风惊扰的水面, 但阿瑞贝格还是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了尚未完全平息的波澜——好似星子坠落在夜晚幽静的海, 撞得粉身碎骨, 令人心醉又心碎。
眼睛是最不受控的叛徒, 他会出卖人的一切。
也许是现在他们俩的距离特别近, 也许是外面的光线恰到好处, 也许是正好注意力放在了眼睛上, 西尔芙林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阿瑞贝格的眼睛, 像极了沙弗莱石,如同极光绿影的自然奇观——
而里面的担忧是如山涧溪流般的纯粹透亮,做不了伪。
西尔芙林就在这样的眼睛当中放松了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也变得简单, 好像从来与自己无关似的:“比尔森小时候很大可能经常被关小黑屋,遭受过‘感官剥夺’的惩罚。”
感官剥夺——把你置身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黑屋里, 让你缺乏视觉、触觉、听觉以及人类必须的情感互动, 你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对自我的感知, 长期遭受感官剥夺的人,出来几乎都会疯魔,很难再重新回到正常社会生活。
“他的瞳孔扩散, 眼睛有种不正常的‘失焦感’,对周围光线反应很大,两只眼睛呈现出一种‘死鱼眼’式的凝视,而且他应该经常抓挠自己的脸,眼睛下方和脖子那块都有反复覆盖的抓痕——我最初以为是他爸家暴造成的,但后来一想确实是太先入为主了,男人带来的家暴不该是由指甲带来的抓痕,而是暴力的拳打脚踢带来的淤血和淤青。”
“他这种神态我非常熟悉,就是长期被关小黑屋带来的后遗症。”
“好的,我知道了。”阿瑞贝格声音温柔。
他并没有问为什么西尔芙林会对这种神态感到熟悉,也在下意识把他这番话与树林小木屋那次应激状态联系起来的那一刻及时停止,制止住了自己的思维发散。
“我们出去吧,咖啡是不是很苦?我给你买杯牛乳茶怎么样?”
西尔芙林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那杯没喝完的咖啡上。
果然,人不应该勉强自己喝苦的、自己所不能接受的饮品,在它入口就被味蕾排斥的那一刻就该将它放弃,与其加一堆糖妄图人为地改造、美化,让它变得咖啡不像咖啡、糖水不像糖水,不如在最开始就选择喝一杯甜甜的牛乳茶。
于是西尔芙林穿上外套点头道:“好的,我想我现在确实需要一杯牛乳茶。”
……
“丘奇不像真的有强迫症,更像是被刻意训练出来的。”西尔芙林拿到牛乳茶后吸了一口,想起什么对阿瑞贝格说道。
“之前去他家的洗手间,各类物品确实都摆放得很整齐,但是漏出来的沐浴液并没有及时清理,留在那一直到凝固——真正严重到即使知道会在犯罪杀人时留下线索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强迫症患者,能忍受这个吗?”
阿瑞贝格理了下自己的领带与袖口,闻言笑道:“我敢保证他强迫症的程度还不如我,第一次见面找他拿钥匙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口袋里顺出了几张餐巾纸,把用过的杂乱纸巾和钥匙一起随意地放在一个裤子口袋里,生活习惯算糙了。”
“再怎么训练他强迫症的习惯,还是会从一些小细节里露马脚。”
“他的日记也是,后面的内容显然是被洗脑了——那个比尔森真的有点手段,我怀疑他外出打拼的那十年是去传销班进修了,让这么多人为他肝脑涂地。”西尔芙林边喝边含混地说。
“不过你说,他既然能够让那两个人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当他的替罪羊,那也完全可以让他们俩成为他的代理杀手,那么他的角色定位,到底指使教唆,还是亲自动手?”
阿瑞贝格偏头问道,目光移向西尔芙林手里没两分钟就快见底的牛乳茶,想到会议室里那杯吸了半天,并惨遭将近十包白糖的打压,却依旧只少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咖啡,低头失笑。
西尔芙林咬着吸管古怪地瞥他一眼,没忍住说:“是我们的年龄有代沟还是三观有沟壑——我不懂这句话的笑点在哪里。”
阿瑞贝格扭过脑袋对着他摆了摆手,却笑得更欢了,嘴角牵动着眼角,看得西尔芙林一脸莫名其妙。
“没——我笑的不是这个,我是觉得,你喝牛乳茶和喝咖啡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两厢一对比,感觉你好可爱。”
“哈?”西尔芙林吸管也不咬了,左边眉梢高高扬起,拖长调子不可置信道。
见阿瑞贝格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不禁有些恼火:“你能别笑了吗,褶子都笑出来了——笑一笑,十年老。”
阿瑞贝格点点头,比了个暂停手势,脸上的兴味却仍有余韵,嗓音也掺着未尽的笑意:“好好好——说正经的,你怎么看?”
“我觉得他是亲自动手,对于这种报复性谋杀,他人动手和自己动手带来的满足感和快感是完全不同的,他家庭缺失,童年不幸,之后的幸福感只能来源于摧毁别人的家庭,腐蚀他人的幸福,他是为小时候的自己复仇,是压抑了十几年的情绪的宣泄,如果不自己动手,他的情感仍是堵塞的,这种滯涩感会要了他的命。”
西尔芙林扔掉喝完的塑料杯,低头轻轻踢动身前的小石子,眼神追随着石子滚动的痕迹,慢慢拉远,缓声补充道:“十年前,除了他父亲那案是在寻求了结,剩下的卢陟与丘奇的案子,他只是在挑选与他同病相怜,能为他所控的同伴,或者说是棋子,十年后,从他看见抛弃他的母亲生活得如此幸福开始,报复计划才正式展开,他的猎杀对象也开始转为那些拥有幸福家庭的人——”
“丘奇那本前后反差过大的日记,其实只有前半部分是丘奇本人真正的心声,后半部分,是比尔森的愿望、比尔森的自我讲述。”阿瑞贝格接话道。
“他确实可悲,却更加可笑。”西尔芙林总结评价。
阿瑞贝格的电话适时响起,来电人是乐衍。
“喂,老大,搜出东西了,可以对比尔森进行逮捕询问。”
……
“在他家里搜出了大量硝化纤维材质的电影胶片,他辩解说是平时喜欢拍点纪录片,作为自己的兴趣爱好。”
“从衣柜里的暗间找到了一堆化学试剂瓶,还有一些小的铜片。”
“非常让我奇怪的点是,他存了一冰箱的柠檬,再怎么是柠檬爱好者,也不至于狂热到这种程度吧?”
乐衍边说边在会议桌上摆放照片,最后在柠檬的照片上敲了两下,手指托着下巴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