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羽的眼里掉下一滴眼泪,顺着脸颊、脖颈淌进衣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又不要他们的理解……我要和他们一起表演…只有这个是重要的……”
要迈向以后的过程里还有好多好多个现在,他要怎么跳过这个让他难堪、软弱无力的现在,直接落到以后呢。
他要奖杯和掌声,他想要一段完美的值得永久回忆的经历,不要有任何人的干涉,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要成为那个变故。
脱离了闪耀的聚光灯,他只能做回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纪羽了。
甚至他还可能成为一个可恶的背信小人。
虽然他已经对乐队的其他人撒了很多谎,但那充其量是小小的隐瞒,不能和“临阵脱逃”相比。
“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难道不能为我自己保证吗?”纪羽喉头紧缩,“你要相信我,你要帮我。”
贺思钧看了他很久,纪羽心底的希望在他的注视下重新燃起,烧得越来越旺。
“好。如果你能自己下床走到门口,我就相信你。”
纪羽大喜过望,掀开被子试探着将脚落到地上。
刺痛一瞬间袭来,骨骼神经像彻底与皮肉剥离,小腿沉重酸软,每一寸都像被针扎过上万次。一觉醒来,原本可以忍受的钝痛似乎也脱离了掌控。
纪羽茫然地脱力跌进贺思钧怀里,贺思钧把他抱回床上。
“医生说,你接下来一周都要卧床,近几个月也不能再有任何剧烈运动。”
似乎事已成定局,贺思钧已经自然地转了话题:“要不要看电影,护士在你睡着期间教了我怎么用这里的电视。”
“你可以租轮椅把我推过去,还有时间,贺思钧,你帮我,我不能让承风没有贝斯手。”
贺思钧止了动作,转过脸,语气平淡道:“我已经找了人替你。”
话音落下,纪羽脸上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你可以安心待着,承风也有了替补的贝斯手,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哐当一声响,床头的保温壶被打翻在地,热粥汩汩淌了一地,纪羽趴在床头剧烈干呕。
贺思钧又叫了护士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几个医生,把纪羽围在中间问情况。
纪羽一句话也不答,脸色惨白,精神恍惚。
医生只好把贺思钧叫出去谈话。
病房暂时空了下来。
这是个好时机。
纪羽环顾四周,不知从哪儿的力气,撑着他起身。
贺思钧藏东西的本事很差,纪羽找到了他的包。
他把演出用的衣服裤子套在外面,口袋里还有一些现金。
因为关节肿胀,把脚塞进鞋子里的感受让他想起削去脚后跟也要穿上水晶鞋的童话故事。
他动作很快,大概只花了不到几十秒。
纪羽屏住呼吸,探头向门外看,大概是命运不会让他彻底失去希望,贺思钧被医生拉到护士台去了,而另一侧方向的墙壁上,紧急出口的绿色大字鲜明醒目。
纪羽从安全通道一路跑了下去,在医院门口幸运地跳上了刚下客的出租车。
“去……去演播中心,开最快!”纪羽把钱全都塞到主驾驶,获得了弹射起步。
心跳好像跳出胸膛在车厢里放大再放大,纪羽眼前五光十色,他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是身体很沉,但精神却亢奋到极致。
他没有拿到他的贝斯,背着它跑太显眼,也太重了,手机应该在贺思钧身上,纪羽寄希望于主办方有备用的贝斯或是其他人愿意暂时借用,而老麦会相信他一定会到场尽可能拖延时间。
纪羽满怀希望奔赴他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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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宝宝……
第24章
病房内阒无一人, 风将窗帘吹得上下翩飞。
“欸!”
护士向后踉跄一步,扶住门框站稳,方才还在她身前的年轻人衣角已掠过走廊尽头。
声控灯接连亮起, 脚步声在空荡的回形楼道紧促而急迫。
纪羽并不在楼道里。
贺思钧一路飞驰下楼,住院楼下人群来来往往, 皆是结伴而行。像纪羽这样行动不便的年轻人混在其中很好辨认。
但这里没有他。
只是几句话的工夫,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还跑什么?
直到站到街边拦下车,贺思钧仍然不肯相信纪羽拖着腿跑了出来。
热汗从额头滚落, 洇湿领口, 小腿因突然发力而酸胀紧绷。
纪羽难道感受不到痛?
他曾经听到九岁的纪羽躺在病床上,对着纪律发脾气说:“就是很痛啊!我不要我的腿了, 你把它锯掉好了, 给我装一个轮滑的,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看你了!”
纪羽没能从纪律手底下跑脱, 他太怕痛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不肯从床上下来,贺思钧放学来看他, 他才会摇摇晃晃地牵着贺思钧的手到沙发上玩一会儿。
纪羽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能比他自身更重要?
贺思钧实在想不通。
贺思钧给纪羽播去电话,漫长的铃声后提示无人接听, 他才从自己口袋里摸到纪羽的手机。
开了静音,没声音。
许多消息纷乱地跳出屏幕, 很吵, 右上角电量跳动显示即将关机。
【辽光:人呢?一帮子人都在等你!】
等什么呢, 这段路程再这么赶也已经来不及了。
纪羽没赶上上台。
贺思钧轻易地在观众席的边缘发现了他。
宽大的外套罩着他,看不出他的孱弱,迷幻的灯光落在他黯然的眉眼, 苍白、沉抑。
音乐声震耳欲聋,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贺思钧贴上他的手背,湿冷,发着抖。
“走吧,韩姨给我打了电话,问你在哪,你哥也快到了。”
纪羽置若罔闻,连目光都没有偏移一下,直勾勾看着远处灯光下的舞台。
临时加入的贝斯手毫不怯场,台风稳健,指法绚丽,演奏行云流水。
贝壳绿的漆面折射着温润的光,成了最显眼的点缀。
“纪羽——”贺思钧在耳边叫他的名字,声音忽远忽近。
纪羽低下头,视野间不见亮色,只看到他不断颤抖的指尖和越来越近的地面。
“就差一点……”
呢喃淹没在鼓乐声中,声浪层层涌来,耳鸣声一声响过一声,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纪羽倒在贺思钧怀里。
贺思钧的世界随之暂停。
掌声似乎犹在背后,像浪花推着贺思钧奔向出口,掌心还残余着潮湿的触感,是纪羽身上的冷汗浸透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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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思钧回想起那天,纪羽对他说了很多个谎,如果再仔细地辨别,就能看出他掩藏着的焦躁和恐惧。
如果纪羽没那么害怕,再强硬一点,或许他真的会被他哄骗过去。
在重新赶回医院的路上,纪羽有了呼吸困难的症状,贺思钧像被他艰涩的呼吸掐紧了心脏,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不止是对纪羽现状的惊惧。
但他在当时只是简单地将一切反常的情绪归结于:他用错误的方式给了纪羽希望。
假设从他发现异常的开始,直截了当地拒绝纪羽,就不会有纪羽逃跑的变故。
他太放松对纪羽的控制,被纪羽过于充沛且强烈的感情需求影响了判断,才会令事态更加严重。
在没见到纪羽的日子里,他始终坚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