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麻烦你了……”栗予应道,“我可以坐在床上吗?”
尽管程袤川站得很远,根本挡不到栗予的路,但还是条件反射地让了让,“你坐。”
栗予端正坐在床角,连手机都没得玩,两手空空地摆在膝盖上。
和徒步还有遛狗的时候不一样,这里不是开放的公共空间,两人共处封闭的一室,还要小心不被程袤山发现异状。
简直比音乐节那次还要糟糕。
三个月前的程袤川对他来说,莫名讨厌、轻微恐惧,栗予对他避之不及。
三个月后,讨厌和恐惧没能减少,却不再纯粹,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混入其中,让栗予不愿直面。
拥抱、牵手、接吻,恋爱的事情一起体味过几百遍了,却重新做回陌生人。
但又不能算百分之百的陌生人。做过太亲密的举动,便不可能再回归普通的社交距离,程袤川的许多无意识的肢体接触都在提醒着栗予这一点。
栗予观察起程袤川的卧室。
父母出于投资的想法,在这边为两兄弟置了业。
和栗予的公寓一样,衣柜门也是设计成了大镜子,正冲着床。暗调的木地板,书桌衣架床品都是黑灰,大面积的深色让人有些压抑。
尽管色调冷硬,舒适性却没有受到影响。窗帘是最厚重遮光的材质,羊毛地毯铺满大半个房间,窗边有把绒面的单人功能沙发,看起来很适合午睡。
墙面上干干净净什么装饰都没有,而一墙之隔,是程袤山的房间。
多亏程袤川住主卧,卫生间在套内,大大减小了栗予暴露的风险。
即便如此,他还是轻手轻脚的,说话也用气音。
“不需要那么小声,即使有声音,程袤山也只会觉得是我在看电影。”程袤川拉开书桌前的转椅,离栗予远远地坐下。
栗予点点头。
客厅传来咔嗒一响。
两人同时朝门口望去。
一串溜溜哒哒的脚步声,几句夹着嗓子的“公主”之后,电视开始播放,薯片很脆,听起来没有受潮。
一个人也热闹非常,更把房间里衬托得安静到了凝重的地步。
和栗予对视一眼,程袤川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你放心,我们平时不进对方房间的,而且我把房门锁好了。”
话音未落,房门被笃笃敲响。
程袤山的嗓门简直大到了可怕的地步,“程袤川?你把指甲剪放哪了?我要用!”
“电视柜第一层。”程袤川扬声。
“没找到!”
“你自己找,别喊我,我现在没空,在——”程袤川想说自己在赶作业。
“你在求导啊?”像是为了故意打断他的兴致,门把手被咔咔地疯狂转动几下。
“嘁——连房门都锁了。”程袤山走远,回到他的沙发上。
这下好,彻底安静。
程袤川绝望地发现,栗予脸上忧心忡忡的表情更明显了。
有一会儿,程袤川才又说话,尽可能讲的不那么像在找补,“平时他真的不来的。”
栗予抿起嘴唇,干巴巴地向他笑了一下。
“放部电影?反正还要等衣服洗好,”程袤川提议,“这样你也不用压着嗓子说话了。”
虽然栗予的表情明晃晃地在说不想看,但或许因为寄人篱下,他还是点了头。
程袤川把头顶的灯光略微调暗了几度,“能看清吗?”
“可以。”栗予还是坐在床角,只占据很小一片区域。
在衣服上蹭了下并没有出汗的手心,程袤川掀开笔记本,根据首页推荐,随便选了部名字听起来很温暖的华语片。
反坐在椅子上,他推了把桌沿接力,滑到栗予身侧。
他原本是想有个电影作背景音,能稍微让栗予放松些,也好说上几句话。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栗予奇怪的别扭,只是住一晚而已,又不是偷情。
但栗予的身体仍是紧绷的,回避一般微微低着头,后颈到脊背的线条呈现出柔润而优美的弧度。
每天不是写作业看书就是画画刷手机,栗予脊椎的生理曲度却保持得很好。程袤川心想,如果让他的私教见到栗予的背,会怎样大加赞赏。
正要把这个发现告诉栗予,书桌上的电脑里传出一声迷-离的呻-吟。
程袤川浑身一僵,不明白刚刚还很正常在坐车的两个人怎么莫名就缠到一块去了。
“……换一部?”程袤川低声说,“这部是软件自动推荐的,我没有……”
“没关系。”栗予说,“这部电影我听说过很久了,一直想看。”
于是就这么放了下去。
“吃薯片吗?”
程袤川没能安静太久,也怪客厅的程袤山咀嚼声太大。他自己是不吃从这种油炸膨化食品,所以体脂率控制得比程袤山低。
栗予盯着前方,像是已经进入了剧情,过了会,程袤川才等到回答。
“不用的,谢谢。”
程袤川闭上了嘴。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房间这样小,小到他能听见栗予细而轻的呼吸声,小到他能感受到栗予的身体散发出的热量。
他从里到外都穿的是他的衣物,过分宽大的裤腿袖管,显得四肢纤细到了有些孱弱的地步,沉静地坐在那儿,闻起来不太像平时的栗予,是热水、体温、还有一部分程袤川的沐浴乳,混合在一起后的复杂味道。
不是隔着手机、需要反复揣摩的的数据,也不是不能露脸、还要时刻小心旁人经过的公园,此刻坐在他身边的栗予太真实了,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不该有的触碰的欲望。
但来之前,他和栗予保证过的,只是单纯的借宿一晚,绝不做多余的事。他在栗予这里早已没有任何信誉,正因如此,才更要言出必行。
程袤川将椅子转了一圈,改成正坐的姿势,双腿交叠。
走神好一阵,电影的剧情他早就看不懂了。
他对电影里那种情绪的流动十分不敏感,没想到不过一会儿没看,居然开始死-人了。片名那么温馨,结果内容又是色-情又是自-杀的。
还好栗予接受良好,程袤川则根本没打算真看,又把视线移了回去。
比起一分钟前,栗予似乎悄无声息地远离了他一些,脸也转开,发丝垂下来,遮住大半张面孔。
定睛一看,栗予正在流眼泪。
“……!”
一瞬间,程袤川手忙脚乱,啪地暂停电影,刷刷抽出一大叠纸巾,想帮栗予擦但最终把手放下。
“怎么了?突然……”程袤川半蹲到他面前。
栗予像小孩子一样,用手背抹着湿红的眼角,“情节……很感人。”
程袤川把纸巾塞过去。
栗予低下头,纸巾团进手心,泪珠却源源不断地坠落。他没那么容易为虚构的故事流泪,但电影确实写实而尖锐,让他联想到一些东西。
他在难为情。
意识到这件事,程袤川背过身去,“你想哭就哭,想看就继续看,别不好意思,我不看你。”
身后许久没有声音传来。
忽然,栗予喃喃着抽泣了一声:“……我想要chasen。”
顷刻,许多天来,本就压抑在爆发边缘的东西喷涌而出,几乎将程袤川淹没。
明明就是同一个人,栗予却顽固得像块石头,不接受、不承认。
他把这当成怒火,受伤地回过头。
栗予眼睛是向下的,细长的睫毛掩住了大半瞳孔,哭湿的脸却面向他,嘴唇张合,“我,我想听你说说话……可以吗。”
他不是一直在说话吗。
程袤川深吸一口气,明白过来这句话背后的潜在含义。
栗予不想看到他的脸,只想听见他的声音。
温暖的室内,他却周身发冷,短促笑了声,“说什么。”
“……都行。”
程袤川扫了眼笔记本,读字幕,语气生硬,“‘我从来都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