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灿微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
“你陪了我这么多年,”郑家灿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郑沅的耳朵里,“不管你爸爸做了什么,你又觉得我多恨他,都两清了。至于我爷爷……你可以不让Rice ball去祭拜他。”
真的这么简单吗?可是多年前种下的那些恨意和创伤,又怎么能分得清楚,算得干净?
被笼罩在黑暗与熟悉的气息里,郑沅纷杂的思绪在这片温暖中渐渐平静,不知不觉间,郑沅坠入了一场久违的、安详的深眠。
第60章
当郑沅再次醒来,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几点了?
他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指尖却先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相框。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藏青色的学院制服,眉眼张扬,正是十七八岁的郑沅自己。
郑沅失神地看着这张照片。
来的时候心乱如麻,竟没注意到,又或者,这房间里的一切他曾太过熟悉,反而对这些细节都视而不见了。直到此刻,郑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走后,郑家灿竟没有把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收起来。这张照片,还是当年他自作主张搬进主卧时,自己得意洋洋摆上来的。
那时郑家灿看不出喜怒,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纵容他一切近乎挑衅的放肆。这两年,他就这样看着这张照片吗?
——“你计较这两年我没有时时刻刻只想着你,难道你就有吗?没有吧,你想的东西那么多,我不送上门,你想得起我吗?”
郑沅拿起相框,看了看过去没心没肺的自己,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后,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冒了出来——我的裤子呢?
郑家灿倒是体贴,把他的手机从裤袋里掏出来放在了床头,可裤子呢?
郑沅在床边找了一圈未果,只好光着两条长腿走进衣帽间。
里面有一整排属于他的衣服静静地挂在那里。他随手取下一件家居服,贴在鼻尖闻了闻,竟是干净的皂香与阳光的味道,柔软馨香。显然在他不在的这两年里,这些旧物也被人定期清洗、妥善保存着,像是知道主人不久之后会回来。
郑沅站在一排属于自己的过去面前,想起睡着前郑家灿的话、想起那只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掌,心底那个盲目相信郑家灿的郑沅彻底占了上风。
郑沅放下手里的衣服,转身去另一边,从郑家灿的衣橱里,熟门熟路地找到条睡裤换上。
裤腿长了一截,松松垮垮地堆在脚踝,腰身也大了一圈,他随手系紧了抽绳,就这样懒懒散散走出了房间,踩着楼梯走到楼下时,阳光暖暖地照在背上,一切都像他过去某个赖床的寻常午后。
站在楼梯口,郑沅目光落在斜对面的儿童房,不由得放轻脚步走了过去,站在门口,探身朝里望。
还是空的。
已经下午四点了,还没回来吗?郑家灿人呢?是不是去接他了?
郑沅将儿童房里看了又看,实在是再也看不出新鲜的痕迹,才有些讪讪地收回脑袋,正准备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小小的影子。他错愕地一低头,便看见一张白里透粉的小脸蛋。——一个小男孩,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抱着一双小拖鞋,学着他的样子,也踮着脚往里瞧。
见郑沅发现了他,郑糕糕仰起粉雕玉琢的脸,给了郑沅一个笑。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弯起来,像两弯小小的、黑色的新月。
郑沅以为在这栋房子里没有流动过的时间突然有了具象的形态。
郑沅定定地看着郑糕糕,自己离开时还坐不太稳的小婴儿,现在长成了眼前这个会对陌生人露出天真笑容的小小幼童。
郑沅扔下他逃走的匆匆时光,就这样被压缩在了这一眼对视里。
郑沅缓缓蹲下去,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并不知道自己双眼发红,只放轻了声音说:“Hello,你系边个啊?”
稚嫩的童音清晰地回答:“Samuel。”
这是郑糕糕受洗时的名字。郑沅曾给他取过无数奇奇怪怪的小名,唯独这个最正经的大名,他从未真正叫过。此刻听见,郑沅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些鼻音:“Samuel……你抱着拖鞋做什么?”
郑糕糕低头看看怀里的拖鞋,然后很认真地在地上摆好,把自己穿着干净白袜的小脚丫塞进拖鞋里。站起来时,小小的身子晃悠了一下。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郑糕糕抬起头,又对郑沅笑了笑,小酒窝甜甜的。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认真地拍了拍手心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郑沅看他这副笨拙又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说:“Rice ball我带你去洗手好不好?”这个小名脱口而出让郑沅自己先是一愣。
郑糕糕对这个称呼却一点也不陌生,他乖乖地点了点头,主动伸出小手让郑沅牵住。
像是牵着一团温暖的小火苗,一路烫到了郑沅胀痛的心口,他问:“你知道……Rice ball是你的名字吗?”
郑糕糕仰头看着他,奶声奶气地说:“爹地,叫我Rice ball。”
郑沅擦了下眼睛,说:“是嘛,你爹地是谁?”
“Albert。”
“他怎么样呀?厉不厉害呀?”
一路有问有答,郑沅把郑糕糕抱上洗手台,洗完手,他用柔软的毛巾细细擦干那双小手,顺势又将郑糕糕抱了起来。
郑糕糕很轻,像一团温暖的云,身上有股淡淡的牛乳香。
“我这样抱着你好不好?”
“好啊。”郑糕糕小小的手臂环住郑沅的脖子,声音又软又糯。
郑沅受宠若惊的同时又生出一丝忧虑,以前就觉得郑糕糕傻乎乎的,谁都可以抱住他,现在也一样吗?
郑糕糕看着表情复杂的郑沅,小脑袋歪了歪,然后很自然地和他额头轻轻相碰。
一个安慰的、亲昵的动作。
眼眶红通通的郑沅也歪了歪脑袋,和他靠在一起,像两只友好交流的小动物。
*
“你去哪里了?”
从郑沅醒来后,郑家灿就不见人影。
郑糕糕似乎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和郑沅待在一起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找过郑家灿,倒是郑沅经常张望。
在和郑糕糕一起吃完晚餐后,郑沅终于忍不住找到丁叔,没问出他想知道的,干脆自己拨通了郑家灿的电话。
郑家灿在电话那头说:“打高球,顺便同人食埋饭。”
原来是应酬。
郑家灿问:“什么事?”
郑沅说:“没什么,Rice ball怎么比以前瘦了。”
傍晚热得粉扑扑的郑糕糕被带去洗澡,郑沅就愈发觉得郑糕糕瘦了好多。
——如果说郑糕糕以前脱了衣服是一颗剥了皮的大荔枝,现在就已经是个小雪人。
“BB长大点就不肥了,他也不算瘦,同龄人里他很大只了。”
“是吗……”郑沅偷偷往郑糕糕那边看了一眼。郑糕糕正坐在小书桌前,认真看着一会准备讲给郑沅听的童书。
郑沅压低声音说:“对了,我对Rice Ball说,我是新来的家庭教师。你回来的时候要配合下。”
“……你同他说什么?”
“家庭老师。不然要怎么向他解释,家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男人。”说到这,郑沅其实有些不解。
无论是郑家的财富地位,还是郑家灿本人在外的树敌,都注定了他是个戒心极重的人,对于安保也是极其看中的。以前郑家凯一个人回香港,都会招来他的教训,怎么现在到了他一手养大的郑糕糕,却意外地天真软糯,对一个“陌生人”毫无防备。
但转念一想,郑糕糕还不到三岁,这些大人的烦恼,又何必让他过早知晓。这样天真可爱就很好。
这么想着,郑沅觉得自己的解释在保护郑糕糕这方面逻辑自洽,表情也理直气壮了些。
郑家灿听完他的话,似乎走到了更安静的地方,才说:“不想让他知道,你是他妈咪?”
“妈咪”这个柔软又陌生的词,让郑沅心跳控制不住地乱了下,脸上也跟着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