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从今天,不是从昨天,而是从一开始,从头到尾。
汤遇六岁那年,才第一次听说自己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世界只有爷爷、奶奶、妈妈,还有小白。
小白是奶奶养的一条京巴犬,在他升初中的那年去世了。
他的成长里从未有过“父亲”这个角色,母亲也对此讳莫如深。直到有一天,他在书房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结婚证和一张离婚证。那时候他年纪尚小,很多字都不认识,但结婚证上那对并排站着的人,他看得懂。
后来,钟毅文自作主张地闯入他的生活,还一副长辈自居的姿态,他本能地反感。他早已习惯了没有父亲和哥哥的家,一切迟到的亲情,他都视作冒犯。
再后来,因为母亲的去世,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想到这里,汤遇不自主地哽咽了。母亲去世后,他在日本退了学,本想回国重拾模特事业。可钟毅文极不赞同,言语里总有一些轻蔑与否定。他们又大吵了一架,最后钟毅文妥协半步,让他先在文艺系统里混着,起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规规矩矩地待着。
于是,汤遇被塞进了一家老牌话剧团,做着一个不咸不淡的话剧演员。
但这都不过是家庭伦理剧的寻常戏码,他们之间真正无法抹平的裂痕,是因为一次家庭聚餐。
那晚,爷爷喝醉了,在酒后失言中,无意透露出了汤遇不曾知晓的真相。
——母亲并不是在地震中当场死亡的。
她被送往医院的途中,还有微弱的生命迹象。如果抢救,是有可能活下来的。但因为隔着几百公里,只有钟毅文赶到了震源地的医院,并最终签下那份病危通知书。
“电话里,医生说可能活不成了,毅文劝我,不要抢救了,就让她安静走吧。”……爷爷的声音很悲伤,“作为一个父亲……我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这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到宗玉怨我为什么不救她……你妈还那么年轻,没准儿……真能挺过来呢?”
……
汤遇听得全身发冷、发抖。
他无法接受这个草率的决定。哪怕医学上有千百种合理理由,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母亲不是被横梁砸死的,是被放弃抢救才走掉的。而那个签字的人,是钟毅文。
这顿饭吃得让人积食。汤遇象征性地扒了两口,便没了胃口。桌上菜色丰盛,好几道是他平时爱吃的,但钟毅文坐在旁边,再好的饭也和屎一样。
钟毅文对他未来的职业规划发表了一些高高在上的指导意见,说他该演些正剧,不要再搞那些非主流的东西。他口中的“非主流”,无非指的是《譬如朝露》那样的同志片。
当初拍它,汤遇也是先斩后奏。如果不是话剧团那个多嘴的老团长把他和钟毅文的关系透露出去,岳夫亓也不会为了院线发行的事,自作主张地去找钟毅文开口……想到这些破事,汤遇更吃不下了。他放下筷子,借上厕所之口,溜之大吉。
他站在冷风里,深吸几口气,胃里的沉闷终于缓解了一点。掏出手机,想找石雨出来喝一杯,滑着通讯录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个很久没有出现在眼前的名字。
“……”
拿钱不干活,是不是不太像话?
汤遇改了主意。
他要把周竞诠召来。
想着,电话便拨了出去。
“滴——”
“滴——”
对面过了很久才接起。
电话那边沉默几秒,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喂。”
那人应该是在类似楼梯间的空间里,回音很大。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汤先生。”
“那你怎么不给我发短信,也不给我打电话?”
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包了个哑巴?
“抱歉,是我的问题,您——”
汤遇等着他把后半句说完。
等着,噙着,路上连续驶过五辆卡罗拉,都没听到后面的语句。
“你丫真是哑巴?我今晚不想多说些废话,现在来燕莎中心。半小时后,我必须要见到人。”
周竞诠就算是飞,也得给他飞过来。
燕莎中心离川菜馆不远,汤遇干脆步行过去。他开了间房,拿了房卡直接上楼。穿着不干不净的外衣,就这样整个人横着倒在床上。
钟毅文真是烦死了,动不动就搅和他的好心情!下午本就坐了三个半小时的飞机,累得不行,这一顿饭吃下来更是精疲力竭。身累,心更累。
他嘀咕着,念叨着……
……
从接到电话到赶到目的地,周竞诠只有三十分钟。
他有两种路线。一是打车,但此时正值晚高峰,二十分钟的路程很可能被拉长到一小时。二是地铁,五号线转二号线,加上步行时间,极小可能缩短在半小时内。
哪个是正确的选择,显而易见,或许全程跑着,就可以完成半小时后出现在汤遇面前的任务。
燕莎中心的酒店门前灯火通明,前来赴宴的宾客多半坐着豪华轿车,车一停稳,门童便上前拉门、接过钥匙,泊车。
周竞诠站在酒店门外的花坛边,一身风尘仆仆,气息未稳。
汤遇没有告诉他房号。
冷风从脖颈灌进外套,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他试着打电话,然而——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他仰起头,看着那栋几十层高的建筑,徒劳地幻想能被汤遇从某扇窗户望见。
他再一次拨打电话。
无人接听。
再一次。
依旧无人接听。
他点了一支烟,几口抽完,烟头摁灭在垃圾桶的沙盘里,又点了一根。一根又一根,最后整个沙盘都塞满了。他蹲下又站起,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旋转门。
风吹得耳廓生疼。
他并不想恶意揣测什么,但一个念头还是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汤遇是故意的吗?
是不是因为他这段时间的不主动,便借着这个由头耍他一把?
是吧。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不被主人信任的狗,被突然扯过去,又被突然松开绳子。
“乖不乖?”
“会跑吗?”
狗不会说话。狗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乖乖地等。
第24章 自欺欺人
汤遇真没想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眼皮还没抬开,手先在枕边摸到手机。
一亮屏——十几条未接来电!
阚静宜的名字几乎刷满了屏幕,而那一串红色提示里,还夹着另外一个名字。
时间显示:十点半。
十点半!他居然睡了两个小时!
他腾地一下坐起来,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心虚地回拨过去。
电话一响就接通了。
“……喂?”他一手捂着脸,声音闷在掌心里,“你在哪?”
“我已经到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那个……”
他真不是故意的,就是躺了一会儿……怎么能睡着了呢……
“说一下房间号。”
“哦……”汤遇侧身从床头柜上拿起酒店前台登记时给的房卡纸,念出上面的号码。
周竞诠嗯了一声,利落挂断。
屏幕一黑,他靠回床头,又给阚静宜回了个电话,谎称自己已经到家,让她不用担心。
手机扔到一边,人呈大字型躺平。
有些丢脸。
汤遇,你真是……限定人家半小时之内到,自己倒好,一下子睡了两个小时!
他翻个身,把被子扯到脸上。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他从床上竖起来,去开门。
——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他瑟缩了一下。
男人很高,身体遮住了走廊大半的顶光。那张脸本就长得不近人情,一旦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就更显吓人。眉压眼,驼峰鼻,又穿了一身黑,站在那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讨债的。